过了好一会,  烁烁才回过神,回应道:“是的呀,他们说,  那些恐龙,像真的一样,  大家都特别的吃惊。”

    容修轻嗯了一声,忽然又道:“那么,你知道当你们这么感叹的时候,  恐龙乐园里的霸王龙,  看见身边的腕龙时,它们是怎么想的么?”

    烁烁:“??”

    容修:“烁烁同学,  请回答问题。”

    顾劲臣:“??”

    点名回答问题?

    突然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  孩子一会还能睡着么?

    为什么在“睡前故事”这么温馨的时光,还要回答容少校的提问?

    还有,霸王龙看见腕龙时,是怎么想的?小孩子怎么可能知道……不,就算是大人,  也不知道吧?

    槽点太多了……

    等等——

    顾劲臣皱了皱眉,  好像哪不对?

    然而,  不等顾劲臣指出不对之处,  容修就又问:“烁烁,  你看了那么多关于恐龙的书,不知道霸王龙是怎么想的?”

    烁烁嘴角轻轻抽了下,  颤颤地回答:“对,  对不起,呜我不知道……对不起……”

    顾劲臣:“……”

    比小教室里老师的提问还要吓人。

    在魔王的逼问之下,整个娃就快要崩溃,  表情无比低落,无比难过,还受到了惊吓。好像不知道霸王龙是什么想的,是一件要被爸爸讨厌的错事。

    顾劲臣紧张地提了一口气,右下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草率了。

    为什么刚才迟迟不挂断电话,让爱人有机会和孩子搭上话……

    说好的“夸赞使孩子进步”呢?

    看看家里的那些灰头土脸的兄弟们就知道了。

    容修等了好一会,终于解开了谜底:“霸王龙看到腕龙的时候,一定会这么想:天呀,我的天呀,我亲眼目睹了8500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的生物,建造恐龙乐园的叔叔阿姨们太——厉——害——了——!”

    烁烁:“??”

    顾劲臣:“??”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容修接着问道。

    容修这次并没有点名提问,他自问自答道:“这就意味着,霸王龙和腕龙之间的时间跨度,比人类和恐龙整个物种相隔的年份还要久远,多了2000万年。”

    顾劲臣:“……”

    一大一小浑身僵着,两人都有些呆滞。

    是的,容妈妈曾经说过,容修小时候喜欢搞破坏,他破坏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高达和变形金刚,还有恐龙妈妈。

    不过,容修讲的是童话故事?

    给孩子的睡前科普教育?

    “恐龙存在了1亿6千万年,而人类只有300万年。”容修的语速很慢,嗓音柔和了下来:“准备入睡吧,闭上眼睛,这就是今天的睡前故事。”

    烁烁闭眼:“……”

    小孩躺在床上一脸迷茫,如果想法能化为实质,他的小脑袋旁边一定会出现一团乱麻的图案。

    顾劲臣也有点懵:“……”

    再高的高智商也不顶用,影帝一时间也没get到魔王发散思维的那个点。

    “在历史长河中,人类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

    容修轻叹了一声,一只手拿过视频的手机,一只手臂抬起来,揽住身旁的顾劲臣,与他并肩靠在床头看着手机屏幕。

    有一句没一句地,犹如自言自语般地,容修诉说着:

    “想象一下,能够活100岁的我们,生活在46亿年的地球上;再想象一下,46亿年的地球,存活在140亿年的宇宙里……”

    容修的语速很慢,语调越来越轻缓、柔和。

    好听的嗓音让人陷入冥想。

    可是,小孩真的知道“亿”是多大的数目吗?

    视频画面里安静下来,烁烁躺在小床上,呼吸很轻,渐渐平稳宁静,渐渐入睡了。

    小王老师拿过手机,示意孩子已经睡着了,然后挂断了视频。

    手机屏幕黑了。

    然而,容修的话语仍在继续。

    这就是他在今晚、此时此刻,在顾劲臣临进手术室之前,选择对爱人和孩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讲的“童话故事”。

    “短暂的人类,短暂的一生啊……”

    容修慵懒地叹了一声。

    然后,他垂眼看倚在怀里的顾劲臣,嗓音柔和:“人类的一生,不到100年,对140亿年的宇宙来说,就是眨眼一瞬间……不,比一眨眼还快,唰地就过去了,是不是特别短暂?”

    顾劲臣张了张嘴,依稀捕捉到了那丝线索,点头应他:“嗯。”

    “所以,在历史长河中,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正在承受的所有辛苦和难受,很快就会过去的。”

    容修说着,侧过脸,额头碰上顾劲臣的额头,丹凤眼对着桃花眼,他轻声:

    “所以,一会你进了手术室,只要一个多小时,是不是比一眨眼还要短暂?不要害怕,我就在手术室外面等你,你一眨眼,再睁开,就看见我了。”

    顾劲臣:“……”

    主动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把孩子吓成了那样,从腕龙,到霸王龙,这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顾劲臣哑着嗓子应他:“知道了。一眨眼,唰的一下。你要好好等我。”

    “好。”容修说。

    病房门敲响。

    两位女护工推病床车进了门,“顾劲臣,换上手术衣,马上去手术室。”

    确定了患者姓名,病床车轰隆隆推进来,停在床尾。

    “推车有点高,他自己上不去,喊外面的家属进来帮个忙,把他抱上去。”

    护士是四十多岁的阿姨,言语直白,声音很大,快速叮嘱着注意事项。

    “注意不要抻着了,注意留置针,埋的针不要乱动,一会手术过程中输液用;尿袋拎好了,家属,看看里面有多少了……”

    容修就蹲下来,细细检查了下,“150毫升左右,一直没喝水。”

    体面的影帝:“……”

    这下好了,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被爱人看过了。

    反正,都是夫夫了,还有什么避讳的?

    “手术后超过200就倒掉。”

    护士叮嘱过后,便匆匆回避到病房外,屋内又安静下来。

    顾劲臣没忍住,上手捂住了脸,“你快起来,别盯着……那个,看个没完。”

    容修半蹲在床边,视线从小袋袋上移开,眼底露出笑意:“怎么了?连我也不能看了?”

    顾劲臣噎住:“不是,我是……第一次,害羞。”

    容修手臂搭在床边,微撑起身,倾身到他耳边:“是谁在夜里被弄到尿出来的?”

    顾劲臣:“?!!”

    整个影帝都僵住了,突然涨红了脸,伸手去捂容修的嘴。

    呜,这一乱动,就更疼了。

    很多事情,是他们共同的第一次,他们一起经历了。

    第一次做手术,第一次家属签字。

    等一会,他要第一次亲手把爱人交给别人,除了在外面干着急,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将来还有很多事情,从前两人都没有经历过的,他们要一起去面对。

    “快点准备啊。”门外,责任护士来敲门,吩咐着,“家属,等会进去几个,帮忙抬一下。”

    病房内,两人对视一眼,气氛忽然紧张。

    “走吧。”容修说。

    “好。”顾劲臣应。

    容修动作利索,帮他脱下病号服,脱上衣时,两人面对面,容修把他抱在怀里,问他冷不冷,病房里很暖和,然后是住院裤。

    要脱光,只穿一件后开襟的肥大手术服,说白了就是一块布。

    房门再次敲响,门外是白翼的声音:“老大,能搞定吗,护士说要帮忙,我进去吗?”

    “不用。”容修应,“门外等着。”

    容修扶顾劲臣从病床上起身。

    两人来到移动病床前,容修将输液药水挂在吊架上,掀开床车上的被子,让顾劲臣看好身上插的那些管子,该拎的袋子自己拎好。

    然后,容修微一弯腰,稍一使力,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两人动作熟练,自然而然,顾劲臣顺势勾住他的肩颈,容修抱着他轻轻放在了移动病床上。

    “行么?”容修托着顾劲臣的腰,挪动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枕头摆正,见顾劲臣点头,他用被子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容修弯下腰,手臂支撑在病床车上,低头碰了碰他额头:“超人先生,准备好去拯救世界了么?”

    顾劲臣忍不住笑,他仰躺着,腹部一使力就痛,笑道:“准备好了。”

    “那就出发吧。”容修这么说着,并没有立刻起身。

    病床车旁,他弯腰凝视了顾劲臣片刻,而后,容修倾身抬了抬下巴,嘴唇贴在了顾劲臣的额头上。

    顾劲臣出了不少虚汗,额头湿凉。容修嘴唇温热,轻轻印在他额角。良久,容修含糊地说:“宝贝真棒。”

    容修推着病床车,来到门口,打开了高级病房大门。

    “出来了。”

    病房门外,兄弟们显然急坏了,在门口站成一排,士兵检阅似的。

    见病床车推出来,他们紧张地围过来,帮忙在旁边推着床。

    “臣臣,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小白的眼睛通红,嗓音都发抖了,演唱会solo时也没这么担惊受怕。

    “好多了,输液了,消炎止痛的。”顾劲臣嘴唇苍白,“这是小手术。”

    封凛:“再严重就穿孔了,不是小事。”

    曲龙不在京城,封凛担当了一切,他脑门上全是汗,这一晚上他和恒影的无数人在沟通,还有远在意大利的主创团队……

    要知道,影帝一人出意外,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太多人的利益,整个团队的运转就会出现问题。

    大家全副武装,戴上口罩,跟随两位护工阿姨,来到电梯前。

    只有一位家属能跟着进入病床专用电梯。

    兄弟们则问了手术楼层。护工说说,11楼。男人们集体小跑着,去找单号楼层的客运电梯下楼。

    有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却并不叫人觉得糟心,这种仓皇与混乱在医院里随处可见。当然,也有格外冷漠的家属,人间冷暖,皆在这里呈现。

    电梯里,移动病床车推到里面,两位护工面朝着电梯门站在前边。

    容修站在病床车旁,微弯着腰,垂着眸子,注视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的顾劲臣。

    两人都戴着口罩,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顾劲臣偏了偏头,回望过去,他看到,容修的眼睛里映着他憔悴苍白,气色不太好看的脸庞。

    可是,那双专注看人时十分迷人的凤眸里,眼底布满红血丝,此时此刻,只注视着他一个。

    顾劲臣的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碰了碰容修的手指。

    容修反手握住他指尖,露出担忧的眼神,倾身过去,耳朵接近他的嘴唇,轻声问:“怎么了?”

    两位护工闻声转头看过去,关注着病人的术前反应。

    顾劲臣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只用那双桃花招子水濛濛地凝视他。

    容修紧了紧手指,抬头看向护工,摇头表示没事,目光收回来,又落在顾劲臣的脸上。

    俯仰之间。

    两人一直对视着,没有言语,只于暗处牵着手,顾劲臣拉着他的小指,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电梯门打开,两位护工手脚利索,将手术推车拉出来,快速地往手术室的方向走。

    容修在床侧边跟随,用顾劲臣脱下的外套遮住他的脸,没有人知道病床车上的人是国际影帝。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十分,医院里没什么患者,手术室外几乎不见家属。

    滚轮轰隆隆在地面滑动,空旷的病栋回荡着机械的、毫无温度的瘆人回响。

    手术区域的第一道厚重的大门敞开。

    顾劲臣仰着面,望着天花板上快速移动的白炽灯,他面露仓皇,紧拉着容修的手,没有放开。

    病床车推进去一半。

    两位医生望向门外,抬眼看向随床的大高个。

    年轻的那位医生,一眼就认出了容修,又转头看向病床上的顾劲臣。

    医生道:“家属进来。”

    容修跟着进去了,发现这里并不是手术室,里面有很多移动病床车,是手术患者的等候区,以及医生与家属最后谈话的地方。

    患者要在这里等待护士将他们接到安排好的手术间内。

    这一段时间,又叫做“患者的边缘时间”。

    病床被推倒了靠边的位置,这周围没什么人,顾劲臣躺在病床车上,身上被子将他包裹得紧紧。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拉着容修的手指不放,又往上撑了撑身子,似乎有话要说。

    容修在病床边弯下腰,望向远处匆忙的护士们,忙问:“还想做什么?”

    顾劲臣声音微弱:“我的剧本……”

    容修愣了下,猛然想起,刚才他将剧本放在床头桌上,离开时仓促,并没有锁到抽屉里。

    顾劲臣只有那一份剧本,他还认真地做了批注,另外,剧本扔在外面,也会有内容泄露的风险。

    不过,好在是高级单人病房,并没有其他患者同住。

    对待顾劲臣的工作,容修向来谨慎,可是他竟然记不起刚才出来时,有没有锁上病房门。

    关心则乱。

    “是我的疏忽。”容修抱歉地说,“不过,别担心,高级病房不会有外人出入,封哥留在了楼上,会帮我们看着屋子。”

    “容修。”顾劲臣虚弱地唤他。

    平日里澄澈的嗓音哑透。

    这声音让少校先生一颗心都听碎了。

    “什么?”容修耳朵凑近顾劲臣的唇。

    “今年的贺岁片,来不及了。”

    顾劲臣哑着嗓子,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他说:“我,准备了几个月的电影,完了。”

    柏林影帝从没对任何人倾吐过事业方面的难处。

    在篮球基地倒下的一瞬间,一直到此时此刻,顾劲臣的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

    ——顾劲臣,你的春节档,完蛋了。

    自打在马来西亚开始,团队就一直在精心筹备的贺岁片,排片都在准备了,但可能会由于他的私人原因,而彻底泡汤。

    没有人比容修更清楚,顾劲臣为此付出过多少心血。

    此时已是九月,主创团队在威尼斯,李导将国内一切交给顾劲臣坐镇,原计划要在出国之前的半个月内,将主要角色敲定下来。

    “别多想,你现在不适合想这些,想点别的。”容修心疼地安慰他,像之前在病房里那样循循善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顾劲臣闭了闭眼睛:“……”

    “不论你想到了什么,我都答应你,”容修在他耳边道,“等你病好了,不管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容修。”顾劲臣睁开眼睛,直直地凝视他,紧拉着他的手,“只有你,才行。”

    容修怔住了。

    没头没尾的,容修迎着顾劲臣的视线,居然有点懂。

    他知道顾劲臣在求什么。

    金爵影帝周潜无意接戏,大家都知道,他不愿给顾劲臣作配,而顾劲臣也没有亲自去说项。

    此时此刻,顾劲臣对他说,容修,只有你,才行。

    容修的眼神涣散,心脏砰砰直跳。

    顾劲臣太了解他的心思。

    他不讨厌拍电影,当初试过《猫吉祥》,反而觉得很喜欢,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参与影视拍摄,更了解电影行业,有助于他创作电影音乐。

    但是,当他接触了片场的一切,真正了解到一部电影是如何拍摄出来的,亲眼目睹演员们是如何拼命的,他对爱人的职业更加地尊重,并敬畏了。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世界。

    如今,只要他一想到,身为一个电影圈的雏鸟,要去和国际导演、国际影帝的团队合作,而且不像上次那样纯粹打酱油,他就觉得没有底气,他不怕丢脸,他怕的是耽误团队。

    他讨厌的是这种不自信的感觉。

    不论是dk队长,还是少校先生,抑或是容少,不论是哪一种身份,都不允许他不自信。

    所以一直回避。

    在这种关键时刻,临进手术室了,影帝也是拼了,他在“边缘时间”里,对容修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但他说的是实话。

    宫霖那个角色,只有容修能行,在篮球基地担任教练的那天,李导一眼就认准了容修,认为再没有比容修更合适的青年演员了。不论是他与顾劲臣两人的默契度,还是容修的性格、特长、外形……

    精英、英俊、傲慢、冷漠,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可爱,角色只要把握好了,定是一个能让观众喜爱的“反派”。

    顾劲臣仍然望着容修,抓住容修的手指,紧紧地,始终没放开。

    “我想和你一起,努力一次,”顾劲臣哑着嗓子,在他耳边说,“容修,你在这,我不怕。你也不要怕,我们一起试试,好么?”

    顾劲臣的指尖都在发抖,桃花招子泛着泪花,坚持等待容修回应。

    容修端详着顾劲臣的脸,那是独属于国际影帝的表情,敬业,认真,执着,充满了对事业的热情,以及对电影的尊重与喜爱之情。

    此时的爱人,比他更自信,闪闪发光。

    也比他更有力量。

    果然是他一直以来钦佩,并深爱上的那个人啊。聪慧,矜持,顺承,杂糅着与之相对立的强势,妖孽,还有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的小心机。

    这个小妖精……

    其实顾劲臣就是在等进手术室之前的这一刻对他说这些吧?

    容修精明地眯了眯眼:“……”

    似想毒舌戳破他的小心机,喉咙却没法发出声音。

    顾劲臣紧紧地攥着容修的手,似乎想把影帝的力量传递给他。

    他说:“我真的觉得你能行,容修,你能行,你能行的!还有电影里的bg你要是全程跟进了,一定能写得很棒!”

    影帝台词感情浓厚,是用“感叹号”的方式叙述的,但中气不足,虚弱得很,手指也软软的,丝毫没有力量感。

    容修:“……”

    都这样了,还在惦记电影……

    看着爱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都化成一汪水。

    两人对视了一会,容修脸上严肃下来,露出独属于少校先生的表情,多了一丝仪式感,郑重地回复他:“好的,我会认真考虑的。”

    “真的么,会考虑么?”顾劲臣眸中漾开笑意。

    那一笑,整张因病而灰败的脸,一下变得鲜亮动人了。

    这么问着,顾劲臣忍着痛,扭头望了一圈,见等候室这个角落没人,忽然之间,他咬牙顺势往上撑起身子,唇啄在容修的耳廓,嗓音带着疼痛的沙哑,顾劲臣小小声:“你要好好考虑啊老公。”

    容修:“……”

    简直就是杀手锏。

    顾劲臣紧攥他的手指,不舍,害怕,惊慌,又故作坚强地,用那双水濛濛的桃花眼注视着他。

    像是没有容修在身边就要天塌地陷了一样,顾劲臣哽咽着喉咙:“我要去手术室了,会加油的,别担心了好么,我走了啊。”

    容修:“……”

    真是把魔王吃得死死的。

    眼看远处的护工就要过来,再配上影帝这声色俱全的演绎,容修着实慌了神,完全进入了角色。

    容修反手捉紧了顾劲臣手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蓝色生死恋。

    尽管心里很清楚……

    这小东西,就是故意的。

    趁人之危。

    这是趁人之危吧?或是苦肉计?

    一如他毫不掩饰的小心机,影帝先生光明正大地使用了苦肉计,并且施展到了极致。

    分寸掌握得恰恰好,不是很用力,轻轻搔着少校爱人的那根神经。

    事实上,对于容修来说,苦肉计通常没什么用,他不吃这一套——不妨看看家里的兄弟们,在老大面前卖惨、装可怜、哭唧唧,只会让他们一天比一天过得惨。

    关键还得看是谁使出的苦肉计。

    在顾劲臣唤完那句“老公”之后,凤眸陡然窜过一抹慌乱,藏着显而易见的害羞。

    容修耳朵滚烫,瞪着顾劲臣,握着他的手指,差点说出一句“你犯规”,又亲耳朵,又叫老公的,这样还怎么好好考虑啊?

    不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轻声的诱哄,容修伸手抱住他,让他在病床车上躺好,轻声道:“我答应你,真的会好好考虑,你快点好起来。”

    顾劲臣眼睛发红:“谢谢,容老师,我等你的答复,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容修揉了揉他头顶:“顾老师抬爱了。”

    如果乐队兄弟们在身边,比如白翼,肯定要骂一句,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聊工作?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并非只是在聊工作。

    两个世界正在试图靠近彼此,他们曾经以为,那是他们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世界。

    世界版块正在运动,空气,陆地,海洋,烂漫的音符,华丽的电影,它们正在慢慢地融合。

    最终合而为一时,会不会是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完美新世界?

    这时候,两位护工接到指示,过来推病床车,进手术室。

    “顾先生家属,请过来一下,麻醉师谈话。”

    忙碌中,护士没有大声喊,考虑到身份特殊,快步走过来,对容修提醒。

    “好的。”

    容修紧张地望过去,又低头看着顾劲臣。

    两人牵着手,一齐用了用力,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指。

    嘴上说不怕,不怕是不可能的。

    顾劲臣松开了手,病床车缓缓推走,他转头往后望,但他只看到了容修的一片衣角。

    进入第二道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外面一切喧嚣。

    经过清冷而又安静的长走廊,一间接一间的手术室在身边掠过。

    顾劲臣躺在病床车上,身体克制不住地打着颤,棉被里冰凉,入目所及之处白惨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快速移动。

    这一年,即将三十二岁顾劲臣,第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前所未有地害怕。

    不是什么大手术,但紧张的气氛,冰冷的环境,对每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很大的考验,尤其对于心思细腻的影帝来说。

    在这里,人只是一团肉,躺在案台上,没有任何隐私与体面可言,身边没有亲人朋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任人摆布的自己。

    而自己也很快就会失去意识……

    顾劲臣心脏狂跳,满脑子都是正在外面等他的那个人。

    容修……

    而这边的容修,与麻醉师交谈时,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顾劲臣刚进手术室,乔椒和甄素素就及时赶了回来。

    再次与他们谈话的,是麻醉师。

    只要是手术,就有术中风险,告知麻醉相关风险时,也是最吓人的。

    由于顾劲臣的工作压力,常年熬夜,心脏方面有着很多年轻人的毛病,比如心律不齐、心肌缺血等。

    所有亚健康的小苗头,在手术前的各种检查中,都被细细逐一揪了出来。

    麻醉师反复询问家族是否有心脏病史,心脏病对于麻醉来说必须密切关注,不然顾劲臣的这种情况,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不过麻醉师说得很专业,也很委婉,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看着眼前的“麻醉知情同意书”,乔椒只觉额头发烫,眼前发黑,全身发软,她打着冷颤,耳朵也嗡嗡作响。

    乔椒面色煞白:“……”

    不就是做个小手术么,怎么说得那么吓人?

    麻醉会死人吗,儿子是顾家的独苗苗,老顾也不在身边,叫她如何面对这些?

    乔椒脑中混乱,胡思乱想了一堆有的没的,麻醉师把一切告知后,要她签署同意书,可她整个人都懵了,拿着签字笔在发抖。

    慌乱之中,乔椒无意识地扶住了容修的手臂,仰头瞅着他:“怎么办?”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少校先生严肃时周身气势放开,以致于周遭空气都凝结了。

    麻醉师的目光移到容修的脸上:“家属,尽快决定,里面准备麻醉了。”

    容修抬手放在乔椒的手背上,温暖大掌带着力量,箍住她的手,“别紧张,这是麻醉师的工作,都要告知的。”

    干燥滚热的手掌,真是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这一年,三十一岁的容修,第一次为爱人的生命与健康做主,表面上没有表情,但不意味着他内心平静。

    嘴上说不怕,不怕是不可能的。

    麻醉师说那些风险时,容修戴着戒指的无名指,指甲抠进掌心里。

    乔椒扶着容修,稳住身影:“那我们……”

    “签。”容修说,“别耽误手术时间,阑尾炎穿孔就麻烦了,无论如何,里面所有的医生都会努力的,妈妈一定要签字。”

    强压之下的焦虑与恐慌,容修嗓音仍然温柔:“臣臣知道我们在外面等他,我们说好的,我会一直等他的,所以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乔椒眼眶一下红了:“嗯!”

    乔椒一下振作了,拿笔赶紧签字:“那就快做手术吧,拜托医生了。”

    离开时,乔椒头晕,脚软,挽着容修的手臂。

    幸而容修在身边拿主意,支撑着她面对那冰冷的一切,不然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所以说啊……

    乔椒的脑袋里又闪过这些念头,儿子就该早点结婚,身边有个爱人,不然将来该怎么办呢,到时候父母年迈,有什么事连个配偶签字也没有……

    这么想着,乔椒抬了抬眸子,望着容修的侧脸。

    可惜……

    脑子里浮现这两个字时,乔椒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连忙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多亏了你。”乔椒挽着容修的胳膊,手指紧了紧,自责地说,“伯母胆子小,从小就不太行。”

    容修身姿挺拔,带着乔椒来到金属大门前:“您只是担心孩子,任何父母都会这样。”

    乔椒惭愧地说:“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您见外了,我应该的。”容修说。

    在金属大门“撕拉”敞开的一刹那,他的轻声被外面的喧嚣掩住,“我的责任。”

    乔椒怔了下,望着容修的背影,随后与他一起迈出去。

    厚重的金属大门在两人身后关合。

    手术区外面,家属等候区,一排排的座椅上,坐着很多焦急等待的人。

    甄素素,乐队男人们,见两人出来了,赶紧过来询问情况。

    白翼眼睛血红的,沈起幻和两只崽也不怎么好,大家都一直守候在这里,一定要看到臣臣没事了才行,谁都不愿意先离开。

    乔椒看着儿子的这些朋友们,忽然鼻酸,并且愧疚。

    她想起,前年刚知道儿子和摇滚乐队走得近时,还对这些男孩子抱有偏见。

    乔椒红着眼睛笑了笑,来到甄素素身边,对乐队男人们微微颔首:“谢谢你们了。”

    沈起幻摇头:“伯母见外了,我们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容修在操心。”

    容修摇头:“大家都跑前跑后的,还有篮球基地回去的小兄弟们。”

    “这事儿我做主了,”甄素素道,“明后天,让家里司机送些好吃的,去篮球基地,感谢一下。”

    容修点头:“好。”

    甄素素和乔椒对视了一眼。

    之前乔椒和姐姐倾诉过,她曾经对摇滚乐队有过不好的印象,还因此郑重地对姐姐道过歉。

    此时,乔椒和姐姐交换了眼神,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带着笑意的鼓励。

    于是,乔椒鼓起勇气,对乐队男人们道:“大家,等臣臣出院了,一起到我家来吃饭吧?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亲自下厨。”

    不等男人们回过神,乔椒望向容修,神色间多了一丝正式:“容修,你一定要带你的兄弟们一起来,我邀请你的乐队所有人都过来,好吗?”

    容修怔了片刻,点头道:“天大地大,母亲最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容少随了臣臣一起唤她母亲,乔椒的脸热热的。

    尽管京城人都这么叫,随死党一起唤对方妈妈为“咱妈”,她还是有点不习惯呢。

    见容修点头,兄弟们也欣然应下。

    “得嘞!伯母发话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白翼也笑,“太幸福了,臣臣烧菜那么好吃,伯母的手艺也一定没得说!我们有口福了。”

    沈起幻颔首:“那就多谢伯母款待了,到时候我们一定跟队长一起过去做客。”

    “好啊,太好了。”乔椒心里暖洋洋。

    儿子在手术室里,丈夫不在身边,家里还有个老人,老实说,她刚走进医院时,就觉得浑身发冷,心里没着没落的,就是很想哭。

    然而,此时此刻,容修站在她的身旁,姐姐也在陪伴她,还有这么多儿子的好朋友在,她确实不那么害怕了。

    容修望着她的眼神,男孩子们硬朗的话语,让她心里仿佛照进一缕阳光,有了透亮的温暖。

    他们就像太阳一样。

    容修瞟了白翼一眼,他注意到白翼脸上脏兮兮,出汗蹭的脏,手里拎着高定西装,笔挺的衬衫被他穿成了厕纸,流了一后背的汗,显而易见,二哥真的是格外惊慌了。

    “擦擦脸。”容修抽了张湿巾给他,竟然没有揶揄白老二。

    容修心疼兄弟,他知道的,这大概是“江湖二哥”唯一的弱点。

    无依无靠的男人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一个家人出事,知道顾劲臣倒下了,身为马路霸主的小白,连车都不会开了。

    兄弟俩避到不远处的逃生楼梯,来到缓步台,一齐望向窗外夜色。

    容修手搭在白翼肩上,小声道:“别担心,是小手术,不到两小时就出来了。”

    白翼点了点头,一边擦脸,一边哼哼:“你也擦一擦,全是眵目糊。”

    容修:“?”

    白翼:“男人的眼泪啊,流不出来,又憋不回去,糊了一眼睛,都干巴在眼角了?”

    容修:“……”

    白翼:“装的像个爷们似的,吓坏了吧?”

    容修:“……”

    操。

    说好的心疼无依无靠的好兄弟呢?

    于是,嘴欠的二哥,又挨了打,在一片混乱的手术室外面小角落。

    不知是因为空间太小,施展不开,还是因为公共场合,怕护士骂人,白翼没怎么还手。

    容修舒展了拳脚,揍完了兄弟,为爱人提心吊胆,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归了位。

    胸口的郁结也消散,着急上火的心情,也终于平复了些。

    白翼被反剪着双手,被容修按在墙上,面朝着墙壁,勾唇轻轻笑了下。

    情绪平稳了,人冷静下来,两人回到等候大厅,容修就想起,顾劲臣临进手术室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苦肉计啊,明晃晃地使用了苦肉计。

    即使中招了,也是心甘情愿。

    那一刻,眼里只有病痛中的爱人,抛却了内心中对未知领域的抵触与恐惧,容修不再回避,答应了会好好考虑。

    容修不是随便说说的,答应了会考虑,承诺过了,就一定会做到。

    首先得看看剧本。

    容修拿着手机,给封凛发微信,问他是不是留在病房,让他看一看剧本还在不在床头桌上。

    封凛回复,剧本安然无恙。

    容修就放了心,语音道:“剧本放好锁起来,这些天陪床,我顺便看一下,如果太难了,我就不拍了,你帮我看看下半年的行程。”

    封凛:“??”

    白翼:“??”

    手机那边,封大金牌可能是懵了,半天没有回复。

    白翼则是更关注别的:“什么陪床?你是说,陪护?住在这?”

    容修点头:“不然呢?”

    卫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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