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不想打扰女,他和风若遮人耳目,刻意寻找少人的小径,一路寻去积善寺为女郎们安排的房。

    他这般小心,到了的时候却发现舍拴了锁,徐清圆不在。

    今日小雨纷纷,来寺中祈福的登山香都很少,徐清圆会去哪里?

    二人一路避开女,只走有树木遮挡的松林小径。雨并不大,细如牛毛,晏倾垂着头思索梁园和这积善寺的关系。云履踩在草地上发出“窸窣”声,风若忽然激动地拽他一下。

    风若声音都压着抖:“徐娘子!”

    晏倾抬头看去,正好与那在林中徘徊、似乎犹豫迟疑什么的徐清圆四目对上。

    徐清圆身后的侍女兰时在和自己女郎说话,听到风若声音,一下子抬头。

    晏倾则微微一怔,因他此时看到的徘徊女郎,是徐清圆,却又不是徐清圆平时的模样。

    女郎头戴五叶宝冠,乌发梳髻堆于发顶,耳边各有一绺发丝编成细辫,垂至肩腰。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披着披帛,胸前缀挂璎珞,一身裙裾上的碧色丝绦悠荡着飘扬。

    她手中持着一朵花,低着头蹙眉。

    徐清圆抬头向晏倾望来的这一眼,目有惊诧,慌乱,羞涩。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乌水眸闪动,带一丝喜悦。在她无穷无尽的美丽之余,更有些少见的典雅端庄、慈善之色。

    这一副装束,正如画上的“观音”下凡。

    二人在林中看到对方,晏倾快速垂下眼,遮掩住眼中无措神色。

    他心中已经明白徐清圆在做什么,便只是遥遥地弯腰,作了个揖,长摆如云。

    徐清圆向前走了两步,见他作揖,便忙停下步,也屈膝还他一礼。

    风若受不了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拜来拜去,他在晏倾耳边吸气:“郎君,徐娘子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她要扮观音!她若真的被寺中选中当那观音,就可独自居一屋舍,咱们就能和她说上话了。”

    晏倾少有地觉得风若有点聒噪,向旁边挪了两步。

    徐清圆和侍女走到了两人身前。

    她开口:“晏郎君,我……”

    她揪着手中的花,羞窘低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晏倾声音清润干净:“我知道。”

    徐清圆拽拽飞扬的裙裾,这般打扮让她不自在,她支吾:“我扮成这样是为了……”

    晏倾低声:“我知道。”

    她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她不知道怎么能说服两位师太让她来扮观音。其他女郎都去巴结两位师太,徐清圆没有钱财,便只好乔装上阵。可她心里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换上装扮后,便在林中踟蹰。

    面前的少女悄然抬起一只眼,望来一眼。

    晏倾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徐清圆这过分灿亮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模糊地想到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好对得起徐娘子这一番期待。

    他便说:“我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尽是关于梁园凶杀案。

    风若站在晏倾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惊疑不定地看看晏倾,再看看徐清圆。他隐隐觉得这气氛、这对话哪里不对劲,却又唾弃自己是淫者见淫。

    但是风若看兰时一眼,见那个小侍女也表情古怪。

    他放下心了。

    只见徐清圆微微一笑,再感激地屈膝行礼。

    晏倾便又弯腰回了一礼。

    风若受不了了,插嘴问:“娘子手里拿的荷花?这季节怎么有荷花?”

    徐清圆露出有些得意俏皮的笑,她手指伸来,将手中的花递给晏倾看。谁知她手才一伸,晏倾便迅疾向后退了一大步。徐清圆怔愣一下,目光探寻地睃晏倾一眼。

    她很快收回自己的若有所思,不将花递出去让人看了,而是手指灵活地拨弄花瓣,指给两个郎君看:“观世音手持莲花,代表洁净无垢。但是这个季节没有莲花,我和兰时就用帕子和金丝薄片做了假花。”

    晏倾这才注意看她手中的花,果然看到碧色手帕堆积如叶,粉色巾子充当花瓣,而金色丝线在花瓣间缠绕。花在她手中晃动,轻盈灵动。

    风若惊叹连连:“娘子巧思!”

    徐清圆目光望着晏倾,晏倾睫毛落下,唇角噙一丝笑,安静无比。

    徐清圆见他不说话,便道:“我、我要去找杜师太毛遂自荐去了。希望我能选上观音……”

    晏倾回答:“若是有困难,我会助你。”

    徐清圆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闻言弯唇,浅浅一笑。她和兰时告别,平复心情要出林子。

    女郎擦肩,香气馥郁。晏倾挣扎片刻后,道:“等等。”

    徐清圆扭过半个肩,晏倾的手向她伸来。她目不转睛,看他手上捧着一方雪白帕子。

    他低着眼:“得罪。”

    他的手带着那方帕子,在她丹朱唇上轻轻一点。

    身后兰时吞口水,而徐清圆周身涌上热气,热血上脸。她慌乱向后退一步,偏晏倾早有察觉,另一手隔着袖子,搭在她肩上,固定住她让她不要动。

    他手拿着那帕子,在她眉心轻轻一点,然后后退让路。

    只望了她一眼,晏倾快速移开目光:“这样更像观世音。”

    眉心滚烫,徐清圆呆立片刻,听到兰时大呼小叫:“娘子,你眉心多了一个朱砂痣。”

    徐清圆走后,晏倾在风若炯炯有神的凝视下静了片刻,将斗篷向下拉了拉,挡住自己大半张脸。

    晏倾说:“跟去照应一下。”

    风若挽起袖子准备干活:“又是我吗?”

    晏倾拢紧衣袍,不看侍卫促狭的目光:“……我与你一起。”

    那日后半日发生的事,并没有让人意外。

    积善寺的杜师太和江师太为主持之事相争,杜师太负责这一次的“观音祈福”。此事连续五日,若是足够成功,杜师太必然更有可能当上主持。

    下午的时候,杜师太和江师太在商量扮观音的事情。

    江师太领着冯亦珠,努力向杜师太推荐。冯亦珠偷偷塞给了江师太不少钱财,江师太收了钱,自然帮人办事。

    杜师太被两人烦的,态度几乎松动时,听到院中香惊呼:“观音娘娘,观音娘娘现世了!娘娘,我、我给您磕头……”

    有女声窘然:“我不是真的观音娘娘……”

    厢房中的杜师太三人掀开帘子,看到寺中香围着一白衣女子。那女郎端庄慈善,美丽幽静,在小雨中行走,眉心朱砂光华潋滟间,被进香百姓当成了观音娘娘在拜。

    那女郎抬起脸,赫然是徐清圆。

    杜师太忽然道:“便由她来扮观音吧。”

    冯亦珠一下子急了:“她讨巧了,我不服气!”

    江师太也不想钱财失去:“师妹,不要这么草率……”

    杜师太目光冷淡地看一眼冯亦珠:“你也可以扮观音试试,若是比那位徐娘子好,我自然选你。”

    四月初八,正是佛诞日。

    盛会持续五日,积善寺向世人开放,开启后山大门。十八层地狱涌入凡夫世界,当是每年此时的义宁坊盛景,引得无数人登山。

    山门徐徐打开,一重迷离的世界呈现。

    阴森可怖的画像、雕塑呈现,有恶鬼拔舌、有铁树插身。袅袅烟雾升起,铁索拖着地,他们模仿出地狱中的蒸笼。进入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戴上一张恶鬼面具,模仿地狱中人。

    烛光诡谲阴森,长安百姓们胆子齐大,戴上面具后张牙舞爪,哈哈大笑。

    各项鬼哭狼嚎声来自四面八方,恶鬼戴着面具行于人间,只见铜山火海,刀山油锅,越往里走,越是吓人。

    这十八重地狱带着劝诫世人向善的心,做的栩栩如生。有带着小孩来的百姓,身边小孩早已哇哇大哭,哭作一团,扭着头要走。

    而大人们劝:“别怕,一会儿有观世音娘娘救世……”

    鬼怪之间,一重华车缓缓行来。车上巨大的含苞莲花张开花瓣,一身洁白的观世音娘娘坐于莲台,手持净瓶杨柳,挥洒甘露。

    百鬼夜行,众生皆苦。

    观音娘娘垂着脸,璎珞缤纷,是众鬼芸芸中唯一不戴面具的。诡谲烛火下,只见她面容安详恬静,目中自带怜悯慈悲,衣带乘风,万鬼不侵。

    百姓们惊喜:“今年的观音娘娘好美。”

    他们乱蜂一般地冲向车辇:“观音娘娘,请为我赐福!”

    “别挤,我先来的!”

    乱哄哄中,梁家的女郎们和郎君跟随在老夫人身边,颇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展裙坐在花中的女子。夜火流连,烛光微弱,那“观音”随着车缓缓挪动,真是圣洁高邈,让人仰望。

    冯亦珠嫉妒跺脚:“有什么了不起。”

    晏倾和风若等大理寺官吏换了常服,戴了恶鬼面具,也混于人群中。这些官吏们以为自己只是日常来寺庙停棺,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官在找一具叫卫渺的尸体。

    官吏们与民同乐,高兴地冲向“观音”,想要获得赐福。

    晏倾和风若挤在人群中,不敢大意。“十八重地狱”已开,卫渺的尸体要做手脚混入寺庙,应该就是这个机会。

    人山人海,晏倾不断走动查看那些戴着面具或做成雕塑的“恶鬼”,因不断和人碰撞,他肌肤升温,额上渗汗。他后背被汗浸湿,可面容依然清雅沉静,让人看不出他的不适。

    他侧头嘱咐风若:“一会儿盛会结束,你去找徐娘子,今夜必须让她说实话……”

    正这时,一阵劲风吹过,街上灯火灭了大半。

    黑暗涌来,片刻寂静。幽诡气氛下,突然有人发出恐惧尖叫:“鬼活过来了,杀人了,救命!”

    晏倾猛地回头,看徐清圆是否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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