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浮从老吏头冰寒的茅宅出来后,  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卫士将死人草草埋了,就负手向驿站走去。这里死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对于范阳整个官署机制来说,却都不重要。

    不会有人为老吏头伸张正义,不会有人来质问韦浮发生了什么事。

    人命轻贱,  如何如何。

    韦浮负手走在雪中,  漫漫清雪覆着他冷薄的容颜,将他衬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杀人让他觉得恶心、肮脏,这雪越来越大,  却无法掩藏他的罪恶。

    他袖中的手捻着一片薄薄的泛黄的、快被腐蚀的纸片。那纸片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  是一个公章。

    韦浮辨认许久,才认出那公章上的一个“乔”字,其他字迹都已经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头将这纸片藏于自己的身体中,  用来当保命手段,  最终却仍为这纸片而死。

    若是知道迟早是个死字,若是早知韦兰亭的儿子是如此一个目无法纪的疯子,  他当年可还会伙同其他那些人,  造成韦兰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韦浮低头微笑。

    “师兄,你回来了呀。”婉如黄鹂的少女声将韦浮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韦浮抬起头,看到驿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门外,稀薄青石阶上,  林雨若抱臂而坐,娇俏面容被她放于一侧的灯笼照得盈盈一派,  石榴裙裾绯红若火,猎猎正燃。

    这却是温暖的,光华的,和雪、韦浮都不一样。

    提着灯笼的少女见韦浮只望着她而不语,面上的冷淡还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

    她曾经很习惯自己兄长林斯年对自己的厌恶淡漠,而今韦浮只是神色淡一些,并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师兄回来的这么晚,好辛苦。我在灶房温了饭菜等师兄回来一起吃。我这就去安排。”

    她拍了两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两人行了礼,转身去端食物了。

    韦浮慢慢走上前,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林雨若才跟他一同进来。

    韦浮站在一旁,以一种漠然又古怪的视觉看这位宰相爱女忙前忙后,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无辜,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她时而偷看他一眼,对上他的凝视后连忙移目。

    韦浮看到了她躲闪目光,微红脸颊。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纸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见一见晏倾和他真正的小师妹徐清圆。

    他母亲的死和那边的事分明扯上了关系,不然林承不会下令让他杀了老吏头。他从老吏头身上搜到的这个纸条,不知道又能拼凑过一个什么故事。

    但是他奉命来和南蛮使臣团谈判,迎接使臣团入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一举一动都被会林承发现。

    谁能帮他藏住这些窥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紧张地张罗着食物,生怕韦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积成疾。她将一盘盘食盒放在桌上,让仆从们下去,自己再亲自将饭菜端出来。

    她向后退一步,正想欣赏自己的杰作,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身后青年身上的气息让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开,韦浮慢慢开口:“小师妹不必回头,我与你说几句话。你回了头,我反而会生愧,开不了口。”

    韦浮停顿一下:“我是有些对你不好了,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认真答:“师兄救了我,师兄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愿意。”

    韦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码不能于国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听到身后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华贵清矜,听得她耳热。

    林雨若小声:“救命之恩,当……以性命为报。”

    韦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我两清,你也不必再觉得自己欠我什么情。我会将你置于什么境界,待我事成后你也许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所以帮不帮随你,师妹可以多考虑两日。”

    他退开要走,林雨若忽然转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头,林雨若仰望:“不妨说说什么忙?”

    韦浮:“其实也简单。这两日,我会加快进程,和使臣团谈判结束,双方相携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离开,不会跟你们一同走。我需要小师妹帮我遮掩,帮我证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还得防着那云延王子,不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话,他人都不敢阻拦。你要尽可能拖慢进京的行程,我会尽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来。”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问:“我要如何帮师兄你遮掩,证明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呀?”

    韦浮目中生笑,几分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风霁月之形容,便是与宰相之女生出几分暧、昧,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是这对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这位女郎如何选择。

    可是韦浮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林雨若一定会帮他——她对他有爱慕之心,又善良得连林斯年都能原谅,不是吗?

    --

    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倾刚吃了药躺下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

    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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