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雪,  兆新年。

    钟离的威虎镖局外,众人正烧着篝火庆祝节日。鞭炮声噼里啪啦,有人嬉闹间将炮仗一甩,  登时星光四溅,火树银花。

    飞雪与鞭炮呼应,鞭炮燃起的火烟浓密,将前方道路遮得如同一团迷雾。众人哈哈笑:

    “这是谁放的鞭炮,  放歪了!”

    “钟老大,  罚酒!”

    一群武人提着酒壶东倒西歪,散漫非常。

    他们从军营出来,怨气无从诉起,  唯一的伸冤机会寄希望于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而那位少卿最近却很忙,  再未找他们谈话。时至今日,也只有在此时抒发心意,忘掉那些怏郁不快。

    他们给曾经的弟兄们敬过酒后,噼啪爆竹声中,  突然钟离最先“咦”了一声,  其他人慢半拍听到了脚步声。他们回头向烟火迷雾深处看去——

    晏倾和徐清圆从迷雾中走出来。

    男子清逸风流,女子明秀柔雅。

    星火飞扬间,  耀目明光飞上二人的衣衫、眼角眉梢,  盖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无一不好。

    不只是他们这样的地方,整个锦城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对璧人相携而来。

    钟离略有恍惚,隐约记起自己曾经走马见过的乔宴和前木言夫人二人。那时候的两位年轻人物也是一样的风流,一样的好看……徐清圆抬起了眼,  晏倾也向他们看来。

    那样温润的目光,那样清秀的没有戾气的眉目。

    钟离从自己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自嘲地笑了笑:不,乔宴二人怎么会和晏倾二人一样呢?一对是不情不愿尽是压抑,另一对却是春波暗涌尽是温情。

    曾经的那二人拥有太多的故事,不可能如徐清圆和晏倾二人这般青春无忧。

    钟离涩涩地这样想时,徐清圆遥遥地向他屈膝行礼:“钟大哥,诸位大哥,叨扰了。”

    众人惊讶之下,又暗自高兴。他们向晏倾行过礼后,就热情无比地来把徐清圆拉过去:“妹子,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徐清圆被他们大男人们围着,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她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便并不介意他们随便拉扯她。她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大约是些“想在除夕时和大家在一起”“想给几位大哥敬酒”。

    众人热心地围着徐清圆时,钟离的目光落到晏倾面上。

    晏倾对他颔首致意后,移开目光,继续看徐清圆。

    徐清圆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看晏倾。晏倾也在望她,他对她笑了一笑,示意她和众人玩得好便好,不必在意他。

    徐清圆静了一下后,跟拉着她的众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在钟离和晏倾双双诧异的目光下,她走了回来,拉住了晏倾的手。

    她拉着晏倾走,轻声:“清雨哥哥与我一道来的,我怎能让你落单?”

    她自己心砰砰跳,怕晏倾拒绝。察觉到被拉着的手腕有挣扎的意思,她忙强调:“你欠我一次牵手,你忘了吗?”

    晏倾微愣。

    他向来受不了他人过度关注的目光,每一次所有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他都会不自在,会出汗,会周身发冷。他应当是世上最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的那类人。

    而今众目睽睽,他的露珠妹妹却拉着他走向人群。

    他承受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他不能解读出他人目光中复杂的细微含义,但他已经感觉到无比的羞赧,无比的紧张。他只好低垂着脸,硬着头皮向前走。

    他低头看她拉着他的手。

    他会一辈子恐慌人群。

    可他愿意试着跟随她,走向她的世界……如果他试图正视自己感情的话。

    --

    徐清圆自然不会那么过分,自然不会忘了晏倾害怕人多。她找到了篝火边偏僻点的靠门角落,自己坐在晏倾身旁。

    这样子,晏倾一边靠着门,另一边靠着自己,他会自在些。她落座后回头看他是否不适,见他眼睫流波盈盈,正看着她。

    徐清圆忙扭过脸,端正坐好,手放于膝上,摆出淑女架势,聆听周围壮士们带着喜气的聊天。

    正热闹间,有马行来,一个人从马上爬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气喘吁吁的张文。张文挥着手臂:“少卿,您让我好找!”

    张文消失了好久,听到晏倾病好了一些,就连忙出来找人。

    一点也不看看场合,不看看晏倾这边在做什么。

    徐清圆正俯眼斟酒,微微不满地动了动唇,那张文已经偷偷摸摸地摸了过来。一路伴随着张文跟人打招呼的声音:

    “嘿,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让让,我找我们少卿。”

    那些人散开,徐清圆也往旁边挪了挪,终于让张文靠了过来。徐清圆用余光看,见晏倾僵坐着,张文每每要靠近他,他都不动声色地往靠门的方向挪近一点。

    他千方百计地试图让张文离他远些,这番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爱。

    徐清圆低头莞尔,抿一口酒,忽然听到晏倾的声音:“不要喝冷酒。醉了是小事,冷酒对肠胃不好。”

    徐清圆忙将酒樽放下,耳朵微红。

    她听到张文疑惑的问题:“啊?少卿要给我敬酒?我没酒樽啊。”

    晏倾平声静气:“……没有说你。你继续。”

    徐清圆手支下颌,与众人坐在屋檐下,任由雪花沾上发顶。她侧耳倾听——

    张文压低声音:“我照少卿的话,探了很久。几年前,确实有一些书生纷纷弃文,从事其他经营。他们都不肯多说,问多了便生气,说考试也没用,反正不可能中举。说寺庙里的佛祖菩萨都说了——蜀州啊,是不可能有寒门子弟出头的,只有世家才子才能往上走。

    “有人阴阳怪气,说蜀州官衙从上到下都是世家做官,穷人子弟根本不可能出头。我问的具体了,他们便怀疑我是官府中人,要刺探口实,抓捕他们。他们不愿与我多说。”

    徐清圆听得皱了眉。

    她听到晏倾问:“此事你继续查,必要时可以公开自己身份,换取信任。我们已到了收网之时,证人岂能不出席?”

    张文应了一声,晏倾又问:“小锦里那边可有异样?”

    张文犹豫并迷茫:“要说异样也谈不上异样,说正常也不太对劲……他们楼半年了没有新的楼主和木言夫人登位,看样子是要变卖此楼。我去了几次,见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卷铺盖离开,要退出小锦里。”

    晏倾:“退出的人监视行踪,还留着的人不必拦着,但也得注意行踪。有人浑水摸鱼,绝不能让她们流入大海中。一旦有人从我们眼皮下消失,你都要告诉我。”

    张文:“少卿,我看不懂这局面啊……”

    晏倾:“你不必看懂,背后之人一定能看懂。如今到了我和他争时夺刻、除掉对方的时期,这最后一个月格外关键,我们要布好兵马,不能让他们发现。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莫要节外生枝。”

    张文赶紧记下。

    徐清圆听晏倾依然冷静沉默,微微放下心。他那边即将收网,她这边的拼图,也只差最后一块。可是这最后一块藏于谁手中呢……

    徐清圆趁着晏倾没看自己,悄悄抿完了杯中酒。她抱着膝头,抬头看天上被雪覆住的灰幕。灰色天幕后影影绰绰,有一轮月华悬挂。

    千里婵娟共度。

    她有些想爹娘了。

    --

    此时的南蛮国国都,国王莫遮正领着徐固登上雪山高崖,抬手示意徐固看这万里河山,雪山蜿蜒,气势吞天。

    文人形象的徐固并不言语。

    莫遮望着这方山河,豪情满满:“徐大儒,我知道你们大魏人,南国人,看不上我们南蛮小国。但我们也是收复西域诸国,如今和你们大魏也不差什么!

    “这半年来,你跟着本王,看到了本王的子民如何受苦,如何挣扎。难道你一点触动都没有?若是你肯帮我们发明文字,教我们那些大魏的先进知识、文化、才技,我也可以让我的子民安居乐业,过上和你们大魏子民差不多的生活。

    “同是凡人,难道你们大魏人便高人一等,我等便不配富足安康吗?”

    他用的是蛮国语。

    莫遮身材魁梧高大,鬓发半白,说话却中气十足。他是一位带领子民南征北伐的小国王者,南蛮在他的统治下,越来越强大。

    而徐固这样天下知名的大儒,所学甚杂,他可以听懂莫遮的语言。莫遮从一开始就惊喜地发现,用卫清无换下徐固,这个生意并非不划算。

    将卫清无送给大魏国可以缔造友好和平,但是留下徐固,他的子民们可以学到更多有用的。

    徐固望着面前云吞雾绕的山海,并不说话。

    莫遮回头,对他冷笑:“本王也有一腔豪情壮志,你看着吧,本王要将西域诸国全都统一,本王还要洗清我们身上‘蛮夷’的痕迹,成为强国之首!难道只有大魏会学君子之道,我们全都粗蛮无比?

    “徐大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趁本王还与你好好商量的时候,你趁早配合。不然,身死异乡之苦,离你并不远。”

    徐固心中怅然,心想大魏对上莫遮这样眼光长远的王者,似乎称不上幸运。让这样的南蛮再发展下去,迟早成为大魏之患。

    而这样的王,当初侵犯南国边境,在太子羡死后,又信守承诺而退兵,实在不合常理。

    莫遮劝了很久,徐固回答他:“西域如今许多小国,民众,并不属于这里,而是属于大魏。迟早有一日,他们应该回归自己的故土,而不是成为你南蛮的俘虏。”

    莫遮笑起来:“俘虏?故土?南国早亡了!如今西域是无主之地,谁得到,就是谁的!你们大魏没有本事,西域各国凭什么尊你们为王?本王才是这里的王者!

    “徐大儒,你今日必须给本王一个交代——雪山之神在上,你若再不做出任何改变,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徐固回头,青袍飞扬,他看到莫遮黝黑面孔上露出的胸有成竹的笑,也看到莫遮身后那些跟着他们上山的武士们纷纷抽刀。

    雪亮的刀锋刃光照着冷色月华,一重飞雪在半空中席卷旋转。

    徐固心想,绝不能让这样的南蛮国成长起来,绝不能让莫遮这样的王继续扩张领土。

    他心中有了决定,便抬起头,对莫遮说:“在你们未能和大魏建交之前,在你们使臣团平安回来之前,我依然不能帮你们创文字,行农商。但我可以帮你们翻译文字,将诸国不同文字流通起来……不知大王如此是否满意?”

    莫遮眯眸看着徐固。

    他雄才大略,志向远大,自然知道不应该把一个人逼得太紧。徐固和卫清无不同,卫清无那样的英雄百死而不折,徐固这样的文人则是碰一下就死,脆弱无比。

    在他的儿子云延带回两国建交的好消息之前,他确实可以先折中。

    莫遮笑:“云延带回建交的消息后,你就会帮本国创造文字了吧?”

    拥有文字,才是文明的开始。

    莫遮拍了拍徐固的肩,隐晦笑:“徐固,我的好兄弟,我一贯欣赏你,一贯想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不会让本王失望的,对吧?

    “本王一直想见一见你的女儿——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本王的儿子这么多,你女儿从中挑一个能看得上眼的,以后当王妃,当王后……不比跟着你清苦,舒服多了吗?”

    徐固看着他,语气平静:“你若是碰露珠儿一根汗毛,我与你的所有约定尽成废纸。露珠儿绝不出塞,绝不踏入你国。你若不能向我保证此事,我今日死在此地,也不会助你成事。”

    莫遮眼中的笑倏地消失,森冷无比地看着这个人。

    半晌,莫遮缓缓笑:“自然,我将你当好兄弟看。你不愿意的事,我怎会逼迫?我方才那么说,只是奇怪了一下——我听闻当年为了救卫清无,你差点烧死你自己的女儿,欺骗了我们。你自己可以那么做,但是其他人都不行?”

    徐固脸色煞白。

    在莫遮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血色完全被抽空。

    莫遮笑了一下,转身不再看他了。

    莫遮喃喃:“好一轮月亮。”

    --

    好一轮月华。

    明月之下,西域某片沙漠中,卫清无盘腿坐在沙丘高处,擦着一把自己平日用的匕首。

    一重重飞沙掠过,沙丘阴影下,许多百姓躲避着,聊着天。

    卫清无听到风中传来他们丝丝缕缕的说话声——

    “今夜是不是大魏的除夕?”

    “我们何时才能回到故土?”

    “放心,有卫女侠在,咱们今年一定能平安回去!”

    半年厮杀,半年周折。卫清无保护的民众队伍越来越大,很多想要返回大魏的百姓听说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和那些诸国兵马对抗,保护他们,全都千里迢迢来投奔。

    他们跟随着卫清无,卫清无带给他们越来越大的信任。他们相信如果有人可以送他们回国,这个人一定是卫清无。

    可是卫女侠又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沦落至此,帮他们回国呢?

    坐在高处的卫清无轻轻舒口气,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收回怀中。

    等到了凉州、甘州交界处,等见到了大魏兵马,她就可以让这些人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前,她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些人,能够配合自己,一起救下当初那个救了自己的书生。

    她至今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救自己,每每想到就心痛欲裂,头痛难忍。

    而在这种情绪的同时,还有一丝遥远的心酸、欢喜伴随。

    她想弄清楚自己这个故人到底是谁。

    这些答案,也许等进入了大魏国土,就能找到了。

    卫清无突然想起来那个书生说过,她进大魏国土后,如果想求朝廷救命的话,可以将一封书信给大魏兵士。

    卫清无对此从来嗤之以鼻,她不信任何人,也不愿意任何人救她。她从来顶天立地,怎可能求助大魏兵士?

    那人的畅想,如今看来,是落空了。那人一定想不到,她周转半年,伤势渐好,却绝没有依靠过大魏兵士一丝一毫。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为何,卫清无心中浮起一些自得,像是对某人的任性、要某人莫瞧不起她。这种情绪莫名无比,席卷心脏,让卫清无一下子低头,捂住心脏。

    她想了想,想自己既然绝不会求大魏兵士,何不看一看那人当初给她写好的信,信中都是些什么?那人是不是格外卑躬屈膝,和大魏兵士说好话?

    卫清无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她要认真检查一下此人的信件,防止此人败坏她英武名气——

    卫清无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被帕子包好的信。半年来,她经历了很多战斗,唯有这封信最娇气,需要她贴身藏好,需要她拿帕子包起来。

    这封信,就像那个书生一样,不珍惜便会消失。

    卫清无打开信,扫开头第一行,便怔住了。

    信开头便是:“清无,你是否又在偷看信件?”

    卫清无愣住,这信,怎么和她以为的不一样?这信难道是写给她的,不是写给大魏兵士的?那人说什么拿着信找人救命,全是骗她的,哄她的?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把信交出去?

    卫清无蓦地站起来,恼怒羞愤、气血上涌,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写信的徐固从不相信她会找人求助,也根本不报什么希望。他也许对她这个人都从头到尾没有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她必然又在偷看信,便拉拉杂杂扯到他女儿,说他女儿如何如何。可是卫清无看得糊涂,因这人也不提要求,不说让她帮忙把信交给他女儿。

    他只说他女儿一岁时如何,七岁时如何……十三岁时如何,十五岁时如何。

    他给他女儿写了一首古诗,《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集。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他有一个女儿,顽劣又娇俏。皮肤白如雪,口齿自伶俐。说话娇滴滴,气如连珠炮。爱耍小性子,怼人只跳脚。

    从不好读书,弹琴说手痛,看书打哈欠。绣花女工全不要,只爱扑蝶与玩耍。

    他的这个女儿,堪堪学会几个字,便以为自己无所无能,双手叉腰,看到他人文墨,颇有勇气指点河山。她整日玩呀玩,定不下心,鞋子跑掉,回头还要怪人跟不上她。

    他的这个女儿,长期受娇惯,心比天还高。每每一凶她,两眼泪汪汪。

    他的这个女儿……“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

    卫清无手发抖,手中信掉落,眼泪莫名从眼中砸落。

    她立在明月下,手捂着头,呆呆看着那首《娇女诗》。

    这是什么样的爱。

    这又是什么样的悔。

    她头痛欲裂,满脑子都是过往片段的快速流转,绞尽脑汁,她从记忆的欢声笑语中,找出了一个名字:

    “露……露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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