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实在太会花言巧语。
巫羲垂眼看着她。
亲了他两口的师昭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神,腻得简直要化成一滩水了。
一副随时要为他牺牲的样子。
仿佛在等着什么。
巫羲沉吟片刻,却问:“为何都是女人为男人牺牲?为什么都是在失去之后,男人才会对女人恋恋不忘?”
这魔神听故事听得上瘾,此刻还不忘提问。
真勤奋好学。
少女小脸一垮,心道她是不是最近撒娇太频繁了,导致魔神大人要对她的撒娇免疫了。
怎么还惦记着故事呢。
她长叹一声,眼尾轻掠,笑意讽刺道:“因为,这些话本子,是由民间那些穷酸书生所写。”
“他们都认为,男人追求权势地位是天经地义,女子出嫁从夫,为了夫君殉葬或是牺牲,便值得歌颂赞美,相反,如公主这样的人,便是嫉妻悍妇。”
所以,书生的元妻是贤妻。
那中途插足的公主是恶人。
人间有百态,但也不是什么都该学的。
师昭故意挑了个这样的故事来讲。
如果巫羲识字,他就会发现,这话本子上的后半段,远比她所说的还要难堪。
那话本子上写,书生才是最大的恶人。
亡妻并不意欲成全书生和公主,是他同时隐瞒着亡妻和公主,又在亡妻生产之后,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将一切赖在公主头上。
权势他要。
名声他也要。
书中说天下读书人都被他所诓骗,认为他是个重情重义、不畏权势之人,在亡妻死后数载仍然念念不忘,被逼娶了公主之后,多年来也不会向这个蛇蝎女人低头。
这是恐怖故事。
师昭才不会跟巫羲说这些。
她编了个女子主动牺牲的故事,引诱一般地,向魔神大人讨要诺言:“昭儿是您的元妻,不会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是吗?”
巫羲眼睫微扇,犹如火光下跳动的飞蛾,眼瞳里有一丝疑惑和迷茫。
片刻后,他摇头:“何至于此。”
他用不着。
一是不屑于此,二是毫无必要。
“道法自然,自有定数,今日齐子湛强夺蛇妖气运,以秘法控制人间十年战局,福德已尽,来世只可入畜生道。”
师昭愣愣地看着他。
巫羲冷淡说话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上回梦中所见,祭坛上冷漠的天神。
当时他便是那样看着跪地的臣民。
——“天道既定,不可更改。”
——“渡厄修炼,本是必经之路,尔等功德未成,当有此难,不可不劳而获。”
眼前的魔神,仿佛与白衣天神重叠。
巫羲虽已堕入魔道,可骨子里似乎还保留着至高冷酷的神性,就连所说的话,都那么像。
天道既定……
不可不劳而获……
师昭突然问:“您能看到昭儿的命吗?”
巫羲眯眸,薄唇冷抿。
“能。”
是最差的命运。
少女望着他,似乎看懂了什么,眼睛里染记上一层黯然,眼尾却被冰凉的手指重重一按。
他冷嗤:“怕什么?”
“你的命,由本尊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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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几个时辰,外面的动向都由黑蛟来回禀报。
齐子湛翻脸了。
因为蔺扬落在了蛇妖手上,师窈和清言被迫束手就擒,被关入了大牢。
这下五人小队,只有顾让没有下过狱了。
顾让是他们的后手,防的就是这样的意外情况。
顾让开始追捕那蛇妖,那蛇妖十分精明,有了齐子湛的帮助,她在顾让的追杀之下成功逃脱。
顾让正在满世界搜寻蛇妖的下落。
齐子湛也在寻找阿若。
他和魔族并不是一伙的,但眼下他把师窈等三人关了起来,还将师昭软禁,都是为了蛇妖阿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若被他们除掉,这是他为了一只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所做的第一件事。
师昭听人汇报外头的动向,倒是不紧不慢。
蛇妖害了多少人,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镇魂石。
魔修在这将军府搜寻了无数个来回,也找不到镇魂石在哪里,除非持有者亲自激发镇魂石的力量,否则此物隐匿于世间,和普通的石头没有区别。
师昭沉思道:“既然那蛇妖最在乎的是齐子湛,它已经逃了,但如果……齐子湛出事了呢?”
那蛇妖会不会重新回来救人?
师昭觉得会。
情爱是这蛇妖的软肋,拥有软肋的人,总是不堪一击。
师昭无法苟同那些满心只有情爱之人,显然,她是一个冷酷的人,所以才能冷酷地算计这些早已深陷其中的人。
师昭说:“要对付齐子湛,自然要找他的克星。”
齐子湛这样的人,不惧修仙者。
亦不惧妖魔鬼怪。
唯一能克制他的,便是这权势斗争、荣华富贵。
那一夜,傀儡徐氏从姜刺史的书房中出来,不久之后,关于姜刺史在朝中贪污受贿、勾结陷害良臣的证据,就神奇地出现在了邺京太尉府书房的桌案上。
并有证据证明,姜刺史利用昔日为太尉效力所做之事的证据,成功投靠齐子湛,意欲联合小皇帝斗垮太尉。
太尉当即大怒。
“当年若非是你我扶持,这黄毛小儿如何坐得帝位!如今皇帝昏聩,不信我等老臣,反倒听了齐子湛的谗言!”
清河长公主站在太尉身侧。
纤纤玉指翻动着那一叠证据,端庄丽容染上一丝讽意,“我这侄儿随了先帝,心思藏在暗处,只是太聪明……就成了愚蠢。”
“若非当年先帝不知好歹,辱我逼我在先,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长公主说着,眼风冷冷扫了一眼太尉。
这中年男子面露尴尬,见她面露不虞,连忙轻顺着公主脊背,柔声道:“那事也在我意料之外,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也消消气。”
“消气?”
公主猛地拂袖,眼尾锋锐如刀:“若非你心慈手软,留下那祸害,传了出笑话来,本宫岂能被先帝拿捏住把柄,被迫送昭儿离家记?!”
眼看着妻子又开始翻旧账,师太尉头疼不已,又哄了公主整整一夜,这才消停。
翌日一早,这权倾天下的太尉,便携朝中百官亲自入了皇宫,参姜书淮和齐子湛一本。
当日阵仗之大,堪比逼宫。
所有证据一一列出,百官齐齐长跪不起,声泪俱下地控诉齐子湛居功自傲,结党营私,请求帝王降罪于齐子湛。
少年帝王面色铁青,看着下首冷漠的太尉,含恨道:“太尉要逼迫朕至此么?”
师太尉微微一笑,“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怎么敢逼迫陛下呢?”
此话便带了威胁之意。
最终帝王妥协。
很快,查抄姜府、将齐子湛革职打入大牢的圣旨便传来了青州。
前来宣旨抄家的官员,是当朝太尉的亲侄子、当朝炙手可热的士族新秀师彦,行事狠辣,一日之内,在青州只手遮天的姜氏一族,便彻底沦为了狱中罪人。
将军府亦被层层包围。
齐子湛和夫人姜氏被下了狱,而被关押在牢中的师窈等人,立刻被无罪释放。
师窈走出地牢之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窈儿,有什么不对么?”蔺扬看出她神情有些忧虑,主动询问。
这体格健硕、平时最没耐心的少年强行装出温柔的样子,看着颇有些别扭滑稽。
自从上次他被蛇妖控制,师窈奋不顾身前来救他之后,蔺扬对她的态度比之前更加温柔,说话时还透着几分不自在。
“我没事。”
师窈长睫微垂,手指攥得有些紧,忽然低低道:“我只是在想,齐子湛怎么会突然获罪?而且时间刚好卡在我们下狱之后,不像是巧合,就像是谁在故意为之……”
太不对劲了。
他们原计划中,也考虑过被齐子湛翻脸的可能性,但有顾让在外接应,齐子湛又与魔族无关,即便入狱也不足为惧,本想着在狱中等候时机,谁知道就这样放出来了?
最让师窈觉得奇怪的是,把他们放出来的狱卒说,是师大人下的令。
师大人?
哪个师大人?
师窈越想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在此时,她看见一行人策马飞速掠来,为首的男子广袖迎风振动,侧颜清俊。
这是……
师窈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这是彦堂兄?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那个师大人!
师窈原以为,自己此生都会与那个家斩断得一干二净,没想到此番入世历练,居然还能重新遇到从前的人。
师窈离家时正十六七岁,和如今相貌几乎只有极细微的变化,在那男子策马路过她时,少女猛地转身,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窈儿?”蔺扬诧异地看着她的异常反应。
师窈胸口剧烈起伏。
师家人突然查抄齐府,这个时间太巧了。
巧得让她不得不多想。
是不是又是自己这个妹妹,仗着自己在人间还有个郡主的身份,自作主张地干涉了朝廷争斗,影响人间走势?
师窈转身去找师昭。
等到天色暗下来时,少女才悄悄钻进屋子里,笑嘻嘻道:“姐姐,听说你找我?”
记师昭非常亲昵地去搂姐姐的手臂。
却见师窈后退一步,制止了她的动作。
“姐姐?”小姑娘茫然抬头。
师窈紧盯着自己的妹妹,尽量让自己别显得太凶吓到她,一开口却控制不住语气,嗓音又沉又冷:“昭儿,你如实回答姐姐,齐子湛被下狱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姐姐我——”师昭张口想解释,师窈却头疼地打断她,“你只需说是或不是。”
“是不是?”她嗓音骤然拔高。
师昭抿了抿唇。
她微微一闭眼,遮住眼底的躁郁之色,掩在粉色袖摆下的手攥得死紧。
姐姐做事光明磊落,不喜欢算计于人。
姐姐恪守门规,绝对不会出格插手人间事。
姐姐最忌讳以权谋私,更何况是师家……
许久,她才重新睁眼,弱弱道:“是……是我……”
“你!”
师窈气急之下猛地抬手,小姑娘吓得一缩脖子,紧紧闭眼。
那耳光没有打下。
师窈清冷的双瞳满是寒意,重重甩袖道:“你这是胡闹!”
“既已踏入仙途,便该斩断尘俗,你却还放不下这一切!若是让长老们知道你动用人间身份干涉朝廷斗争,你可知你这是触犯门规?”
师昭回身看着她,冷冷道:“纵使我念着你是我妹妹,不去告发你,那么清言呢?蔺扬呢?他们若知道,又会是什么反应?”
师昭咬着唇不吭声。
她睫毛轻抖,那双漂亮的瞳仁藏在睫羽之下,充满了不甘与倔强。
触犯门规又怎么样,反正她触犯得也不少了,如果不是为了找到镇魂石,以为她就愿意再和师家扯上关系吗?
她也讨厌那里。
爹爹和娘亲都更爱权势,都不要她。
她也不会比师窈好受。
师昭想起那些,袖中手攥得死紧,眼底被浓烈的不服充斥着,表面上却仍是一副默默隐忍的样子。
这夜,师昭被师窈狠狠责骂了一顿。
她没有辩解,只低着头,师窈面色冰冷,一转眼,却看见小姑娘泛红的眼尾。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了。
她过于恨师家,一旦涉及到从前,便不受控制地迁怒于无辜的妹妹,对她过于苛刻。
这丫头涉世未深,成长这么多已是不易,也不能勉强她事事都做到最好。
况且……
先前昭儿为她两次九死一生。
师窈又何尝不知道,妹妹有多在乎她的安危,关心则乱,也不是不可能。
师窈扶额叹息。
“我今日如此对你,也是我太冲动。”
明明已经在努力放下心结了。
其实何止是妹妹道心未定,未能斩断尘俗,她又何尝不是?
师昭听到她的话,也垂着脑袋没有吭声。
“昭儿……”
师窈上前去拉师昭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们,才用这样的方式对付齐子湛,但这终归不是光明磊落的办法,你现在还小,不可养成这种耍心机算计人的习惯。”
可是如果不算计,她早就死了。
“要引那蛇妖出来,方法有千万种,纵使姜刺史不无辜,姜家那么多口人又做错了什么?”
她也并非是栽赃陷害。
记
姜刺史做那些事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姜家那么多无辜族人?
“姐姐今日也有错,不该对你这么凶……”
无所谓。
她不在乎。
师昭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双手,乖乖地点头,“对不起……昭儿再也不会了。”
师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抱了抱她,低叹道:“昭儿,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
师昭迟疑了一下,也伸手回抱住师窈。
这对亲姐妹在屋内待了许久,直到气氛重新变得和睦,师昭也调整好情绪,才推开门缓缓走出。
她看到门外的清言和顾让。
一个面色冷峻,看着她的眼瞳意味难明;一个欲言又止,有几分担心地看着她。
显然,他们听到了只言片语。
师昭毫不在乎,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也不知走到何处。
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你若不喜,何必将就?”青年问她。
他是指她被姐姐责骂的事。
这又是一个让魔神无法理解的事,从头至尾,是她主动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委屈自己,魔神纵着她,却不知她何必如此。
杀他们,只是一抬手的事。
甚至灭一个灵墟宗都不难。
师昭却没有说话。
命运像是无形的巨石,压着她的脊背,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累。
但是越累,她心底那股燃烧着的、几近焚毁理智的欲望便更炽烈。
他们越坚持那些所谓的光明磊落。
她便越想狠狠将他们踩在脚下……
明明她才是对的!
“魔神大人。”师昭突然对身后的青年说:“其实那个话本子里的书生和公主,是我的爹娘。”
巫羲绕到她的面前。
青年犹如伫立的高山,遮蔽了她眼前所有的月光。
师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我跟您讲一讲,那个故事的真相吧。”
“我娘对我爹爹,从来都是叶公好龙,我爹爹对我娘,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两个,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以致于天下的书生写了话本子暗讽辱骂他们,就连我自己,都不那么喜欢他们。”
“我娘生而为女子,却有问鼎天下之心,她知道自己无法做到这一切,所以她要亲自培养一个棋子,能足够狠辣无情的棋子,后来她看中了我爹爹。”
“当时的清河长公主,表面嚣张跋扈、毫无心机可言,实则不过是故意为之。她对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自己的长兄十分不满,表面上与太子和太子母族崔氏交好,实则却与我爹爹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几乎灭了整个崔氏一族,废了太子。”
“我爹爹的确曾有个发妻,对方温柔贤淑,可是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贤妻,只有我娘看出了他的野心,知道他最渴望什么。”
“宴会上,爹爹被设计出丑,当时所有人都未曾看出端倪,但事后只要稍一回味,便知道这一切太巧了,这根本就是一出早已设计好&a;30340记;戏。”
“我娘杀了太子,扶持另一位皇子登基,后来又毒死了先帝,才有了如今的傀儡皇帝。”
“真正的大权,一直被她掌控在手中。”
师昭仰头看着魔神。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母亲影响了,其实她从前,真的很讨厌那样的母亲。
全天下人都觉得公主坏。
连公主的亲生女儿,都觉得她很坏。
可为什么这么坏,都还不回头,反而越来越疯狂?无法罢手?
少女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巫羲。
想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重生以后,小心谨慎,不敢敞开心扉,亦不敢对人述说半句心事。
这是第一次。
她小声喃喃,犹如自言自语,“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一定很美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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