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啼哭声是他无法入睡的一大原因,对老妪的关心是另一大原因。似乎保守的女人都认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老妪平时总是笑眯眯的。

    晨起,她总喜欢将两个玉米扔进炭火堆里,粥熬好了,玉米也烤香了。她路过张颂鹤的房间时,还会敲敲他的门。

    “小颂鹤,你起了吗?”

    张颂鹤伸了个懒腰,起身为她开门。

    长长的散乱的长发随意贴着腰身和胸膛,张颂鹤揉了揉惺忪睡眼,问道:“婆婆何事?”

    “烤了两个玉米,给你吃一个。大冬天暖暖身子。”

    张颂鹤打量着她那双茧子密布,全是冻疮的肥手,还有她那件已经穿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棉袄,问:“婆婆为什么不把玉米给哥哥和嫂嫂吃?”

    老妪有些腼腆地笑了。

    “他们不爱吃这个。说来也是缘分,在这院子租房的人来了又走,偏偏你住了那么久。承蒙你的照顾,老婆子烤个玉米不算什么。”

    张颂鹤想了想,回到屋中取了一件狐狸皮毛制成的斗篷,给老人家披上。

    “朋友送我的,我不缺这个,家里有的太多了。”

    老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斗篷加身的确暖和。她摸了摸那料子,自觉价格不菲,忍不住问:“小哥儿看起来是有钱人,如何委屈住老婆子这破茅屋?”

    张颂鹤想了想,说了一句十分欠揍的话:“也许是好的住腻了。”

    老妪也笑了笑,将滚烫的玉米棒子塞进他的手心里,掐了掐他的手骨,连声道谢,才转身蹒跚地离去。张颂鹤目送她的背影,忽然有些后悔,他的斗篷太长太重了,老妪脊背佝偻,只怕要将她压垮。

    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斗篷穿在了她孙子身上。刻薄的房主们忽然便对他恭敬了起来。

    是了,一个来历不明却出手阔绰,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说不定是哪里来的大人物,隐姓埋名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有朝一日腾飞为龙,若是记得他们的恩德,说不定他们就能鸡犬升天了。

    张颂鹤完全不关心他们的态度。他只是烦躁,因为老妪风湿过于严重,一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可劲儿的哼哼,他也没有办法入睡。

    太吵了。

    他想,自己如此在乎这件事,只是因为太吵了吧。

    第二天,老妪又来找他,将自己烤熟的一个地瓜分给他,笑眯眯地道:“现在是做地瓜干得好时候,我买的多了,也分给小哥一点。谢谢你的斗篷,老婆子觉得很暖和。”

    张颂鹤没有接地瓜干,而是皱眉问:“既然是我送你的东西,为什么要将它送给你的孙子?”

    老妪搓了搓手,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张颂鹤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是孙子不地道。可是她作为长辈,多少是要关照一下他们。

    “我瞧这天儿也冷,想着给他穿了,干活也麻利一点。”

    张颂鹤懒得戳穿她,只是有些失望。人们常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老妪自己不争气,活该被人欺负。

    张颂鹤接过烤玉米,关上了屋门。老妪讪讪,蹒跚着离开了。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做得不足的地方,因为她还有重孙子要带,还有三餐要做,还有许多的衣衫要洗。她的肺很疼,仿佛有一把淬火的刀在胸口慢慢地翻搅,搅得她直不起身。

    张颂鹤睡到了下午才起,抓过鱼篓戴上草帽就往河边去了。

    他在临安认识了一位渔友,姓朱名旭,那厮是一位落第秀才,生平没有什么建树,单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哄得那些财主心中欢喜,赐他钱帛和饭菜。除此之外,他也靠写些不入流的小说传记补贴家用。

    朱旭尚且年轻,不过三十岁,但沾染了一身不良习气。抽烟、喝酒、赌博、逛花楼,无所不通。张颂鹤尤其喜欢这种人,他们绝不会将生活过得沉闷。

    今日朱旭却不曾在河边等他。张颂鹤兀自将饵料勾在钓钩上,将钩子抛入水中,不一会钓上来一条十分肥美的草鱼。他将鱼装进篓里,深感无趣。

    他喜欢吃朱旭的烤鱼。朱旭对火候和香料的用量把握精准,但凡他经手的烤鱼,没有不好吃的。张颂鹤今日没有吃到烤鱼,心中很不是滋味。

    等到日薄西山,他掂了掂满满的鱼篓,完全没了钓鱼的性质。收了鱼竿,提着鱼篓去找朱旭。

    朱旭在江边盖了一座小茅屋,靠着写东西和他人的施舍勉强糊口。他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失约了。

    他来到那间简陋的屋子,敲了敲门,主人家没有回答,门扉紧闭,他拔出藏在靴子内的匕首,朝门缝里轻轻一划,门闩松了,门轻易地开了。

    朱旭原在屋子里,只是僵硬地躺着浑身滚烫,眼瞪得很大很大,嘴唇干燥发红。他颤抖道:“好渴,给我倒杯水……”

    张颂鹤哪还有心思埋怨他,连忙找杯子。白瓷杯子很脏,玉壶里也没有水,但桌上到处是倾倒的空酒瓶。

    张颂鹤只能焦急地用铁锅烧了一锅水,又装在几个碗里晾。晾了会便倒入洗干净的杯子里,吹凉了一杯一杯喂朱旭。

    彼时朱旭已经干成了柴火,只是大口大口灌水,也不说话。喝了水,他便直叫唤冷。

    张颂鹤知道他必然是高烧了,便将他所有的衣服以及自己身上的大氅一起取来给他,连着破被子一同裹上,生生把朱旭裹成一个粽子。他取了水盆打了热水为朱旭散寒。

    折腾了一夜,朱旭似乎好了些。他便叫了辆马车,去药铺抓了两服药回家,为朱旭煎了,催他服下。朱旭一病病了五六日,他便也五六日内与朱旭同吃同睡,不曾回栈。

    朱旭坦言,自己是因为贪杯睡着了,敞着肚皮受了风寒才沦落到这步田地。

    张颂鹤苦道:“这次还有我这个闲人记挂你,若是下次你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你知道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朱旭不以为意地道,“你让我不喝酒不吃肉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刀子。”

    说着,他又去抓酒瓶子。

    张颂鹤一脚将那些空瓶子踢到墙上,啪啪啪,瓦片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的酒!”朱旭怒道,“你疯了?”

    “我说认真的,”张颂鹤严肃地道,“你再喝下去会死。”

    朱旭瞪他。

    沉默了半晌,朱旭才道:“我们从出生起就在走向死亡,我能选择为什么而死,我的朋友,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张颂鹤闻言,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你根本没有将我当朋友。”

    没有牵挂的人才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体,朱旭无牵无挂。像张颂鹤一样的酒肉朋友,他多得是。

    张颂鹤愤怒地回家了。

    他才到栈,便见老妪在院子里捣南瓜泥。老妪心不在焉地捣着,捶一下,停一下。张颂鹤正要上楼,她忽然道:“小哥儿?”

    “嗯?”张颂鹤回头。

    “真的是小哥儿。没什么,老婆子只是奇怪你这几天怎么没回来。”老妪笑了,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张颂鹤点点头。想必是她老人家闷得慌,所以对自己这位长期房十分上心。

    “朋友出了点事,我在他家住了几天。”张颂鹤解释道。

    “哦哦哦。”老妪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继续捣南瓜泥。

    张颂鹤正打算睡觉,敲门声又响了。他开门,发现是老妪。她捧着一盅软糯的南瓜饭,还有一小碗鸡汤,笑眯眯地道:“老乡寄来的南瓜,想着要早点吃,可是太多了,分给小哥儿一点。”

    张颂鹤觉着哪儿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他说了声谢,勺子挖了挖南瓜饭,浓郁的奶香味扑鼻而来。

    “好吃。”张颂鹤的眼睛亮了亮,“婆婆好手艺,普普通通的南瓜也能做出如此绝味。”

    老妪害羞地笑了:“老婆子做了一辈子家务,别的本事没有,做饭倒是得心应手。”

    “那可就厉害了。人生在世,除了吃还有什么追求呢?”张颂鹤不顾形象地吃起来,甚至没有端进屋子。

    老妪忙道,“小哥儿不必着急,慢慢吃。”

    张颂鹤囫囵吃着,根本停不下来。三两下就空了碗盅,他抹了抹油嘴,满意地道:“我这几日恰好没吃什么东西,一回来就能吃上这热腾腾的南瓜饭,还多亏了婆婆。”

    “你喜欢,老婆子以后便多给你做一份。”

    “好啊。”张颂鹤笑道。想了想,他从兜里摸出十两银子,“这些钱你且拿着,是你应得的。千万别让你那孙子知道了。还有,”他又摸出一袋碎银子,塞给老妪,“这一袋你交给他们,就说是我让你们添置饭菜的钱。”

    “这……”老妪为难地道,“只是多添一分碗筷,不碍事。我原来以为像小哥儿一样的人物,还不稀罕吃我这杂粮粗糠。”

    “没那么娇气。你只管拿着银子,就算去看病也要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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