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3
九月中旬, 叶校和程之槐又见了一面。
程之槐这次来出差,特意空出半天约叶校谈事,关于工作。十月份正是猕猴桃上市的季节, 不止猕猴桃,还有别的水果产品。
s市的经济虽然不发达, 但物产还算丰富,程之槐的公司也正从果农手里收购大批的猕猴桃, 统一分销发售。
与果农的交涉并不容易, 不像做外贸服装生意, 与供应商接洽,签了合同按流程交货就行。
而在农村, 果农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 戒备心又很强,“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有点过了, 但不好说话小心思又多是真的。
悦果公司在这边招的员工都是年轻人, 不太能应付这些人,被坑了好多次。程之槐问叶校, 愿不愿意去她的公司上班。
叶校满脸讶异,“你怎么想的,我怎么行呢?”
程之槐反倒对她有种迷之信心,“跟你谈肯定是有我的道理的。开公司之前的课程你都陪我一起讨论过的, 模式就不用多赘述了, 而且你懂得传播与营销, 这很重要。”
叶校还是不太明白程之槐到底相信她哪里,吹上天, 她也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
程之槐笑了笑又说:“你是本地人, 而且你有个十分稀缺的优点, 就是很有自己的手段。”
这话说得不错,叶校从小到大都知道家乡的人是什么样,在想什么。
就是“有手段”这个形容,可不像什么好词儿。
叶校很谨慎,一方面是自己的时间和能力是否匹配这个工作,另一方面是否要和程之槐搭上工作关系。
程之槐看出她的疑虑,说道:“叶校,这件事我不是没从你的角度考虑。你家里人需要你,但你也需要一个稳定的收入。这工作对你来说不那么理想,但是你有灵活的时间,工资也能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到底是过来人,知道叶校在想什么,叶校还是说:“我不一定能做好。”
程之槐摇头,“凭我对你的了解,你拼死都不会让人看扁的。”
叶校:“……”
被委以重任,这样信赖着,叶校没法不心动,但仍有自己的顾虑。
如果有可能,她还是想回去做记者,而不是只为赚钱找一个糊口的工作。
“我答应你,把框架和基础搭起来之后,今后你想离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立即放人。”
叶校说:“我考虑一下好吗,给我点时间。”
程之槐问:“考虑多久?”
叶校:“三天。”
程之槐讨价还价:“一天吧,想好给我打电话。”
两人聊完饭都没来得及吃,程之槐就得赶去机场了,叶校陪她等出租车,又聊了聊闲事,程之槐说:“见你两次精神都不太好,吃饭也不太行吧?人还是要出来忙碌的,不能只困在一个地方。”
“我知道的。”
叶校答应去程之槐的公司,一个还没成型的创业公司。悦果公司在隔壁县只有一个代销中心,营销和市场办公室在市区写字楼。
叶校第一天去代销中心,门前乱糟糟的,停着几辆红色的电动三轮,横七竖八,两个工作人员正在与一个散户掰扯。
这散户拉来的货箱子里参了次品被小姑娘发现,不能按照原价收购。那散户不承认,先是卖惨不行,又扬言要找人揍他们。
那吵架的场景,让叶校一下子回到小时候陪爷爷去集市卖东西,给顾客缺斤短两被回来找麻烦,老爷子直接躺在地上装死说自己心脏病犯了。
要不是当时叶校太小,真想扭头走人。
这事儿的处理结果不出叶校所料,以工作人员的妥协告终,中年男人拿上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叶校与他们认识了一下,都是年轻人,平均年龄二十几岁。她想这不行啊,还是得要招一个年纪大的来坐镇,弄不弄得明白电脑不要紧,但一定要看上去脑子清楚又能顶。
开启一份新工作并不简单,上班后,叶校基本天亮时离开家,顶着星光回来。
晚上给爸爸按摩完腿,回房间还得续看项目资料。
如程之槐所说,叶校是个有骨气的人,无论干什么她都不会让人看扁,总算把工作理清楚之后,又有新的问题出现,现在的工作的确时间灵活,但是她每天不是在代销点就是在市里办公,交通太不方便了。
公司里有配置车,但是叶校没有驾照只能现考,整个十月,她基本上忙得像个陀螺。
高强度的负荷,不再囿于家庭的琐事,让她躺到床上不到五分钟就入睡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睡前总是大量浏览新闻,尤其是b城电视台国际频道的栏目,但凡顾燕清发的新闻稿和报道,甚至别家媒体转载的文章她都会认真看一遍。
没有冲突等大事他不出镜,新闻也不是天天有的,对叶校来说就像是计划经济下的稀缺物,每次碰上都会感觉很踏实,看,他就安安稳稳地在那,什么事都没有。
叶校留意着他的行动轨迹,哪个时间、出现在哪里,在战区还是非战区,她还有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他到过的地方,不知道还能记多久。或许是她先死心了,或许是顾燕清先离开那里。
叶校其实很担心他的安危,但是她没法和任何人说,甚至没有资格再担心他。
顾燕清只是她的前男友。
十月底,程寒放假来看外婆,约叶校吃饭。年轻人见面的方式总是轻松一些的,吃过晚饭,又去酒吧坐了会。
落座后,程寒问叶校喝什么,叶校说:“不喝酒了。”
程寒笑着道:“怎么啦你?”
叶校说:“你喝吧,喝完回酒店睡一觉,我还要回家。”
爸爸出事的那段时间她厌食,胃快糟蹋坏了,现在更没有喝酒的欲望。去年她可以耍酒疯,有人给她洗澡,吹头发,现在没那条件了。
程寒喝啤酒,给叶校点了个气泡水,“在这边还适应吗?”
叶校笑了笑:“我就是这里人,怎么会不适应呢。”
“你爸还好吗?”程寒不信她能适应,飞出去的鸟甘心回到笼子里吗?
叶校说:“每周都去做康复,有好转的迹象,恢复到以前是不太可能了,我只盼他能下地走路。”
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程寒迟疑了下,“其实你和,”
他的话刚开一个头,就被叶校打断,“程寒,别说那个人的名字了好吗?我们也是朋友,能聊的很多。”
程寒:“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
叶校摇摇头,额头抵住手背上,掩着面,“不是。我想快速翻篇,你懂吗?”
她怕想起他来,一个人又总能想起他来。
程寒不说话了,叶校的掩耳盗铃谁看不出来?她听不得别人说不就是因为太在乎吗。
叶校是他的朋友,顾燕清也是他的朋友,一瞒到底对顾燕清是公平的吗?
不可否认,刚和叶校相熟的时候,程寒对叶校也是有好感的,称不上喜欢,只是好感,毕竟没有人可以对这样耀眼的女孩子视而不见,顾燕清也知道。
他们两个在一起之后,程寒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担心,这两人的爱恨都太鲜明了。
顾燕清出国前问过他,叶校是不是对他隐瞒了什么事,但是程寒也不知道,叶校对谁都瞒得太死。
程寒不知道要不要对顾燕清坦白,他不是永远在国外不回来了,总会知道的。
到时让顾燕清怎么面对?
十一月初的某个上午,空气微凉,顾燕清起来和陈观南坐在街边喝着咖啡。
陈观南翘着腿坐在椅子里抽烟,松弛地看着街景。
顾燕清不抽烟,在调试拍摄设备。驻外的工作任务繁重,人员精简,一个人必须身兼数职,不仅要报道,写稿,去前线探访,还要当司机,翻译。
记者站在j国首都,常年战乱中,他们刚来时听到炮声还会恐慌,到后来已经无感,和当地的居民一样,半夜听到落炮,墙壁震动,都懒得起来了。
街对面的的水果店门口有三个小孩子在捉迷藏,玩着玩着,就扑到了这两个中国男人面前。
两个小男孩儿好奇地趴在顾燕清的椅背上,一边一个,瞧着他手里的高科技玩意儿,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也不怯生。
顾燕清把摄像机拿起来,要给他们拍照,他们又有点害怕地往后躲了躲,咧着脏兮兮的小嘴,挺可爱的,顾燕清也笑了。
小姑娘倒是没对摄像机好奇,她站在圆桌的边慢慢靠近,伸出小手去触碰桌上的打火机。打火机是陈观南的,是他私人物品里唯一的宝贝。
他把烟掐了,拿起打火机“啪”一声点火,小姑娘想伸手去拿,陈观南用英语对她说:“这不是玩具,很危险。”又指指顾燕清,说道:“他衣兜里有巧克力。”
小姑娘似乎听不懂英文,但是听懂了巧克力这个词,看向顾燕清,巴巴的。
顾燕清一扭头就对上这眼神,还以为自己欠了什么情债,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像玻璃珠一般清透。他把外套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分给小孩子,冲陈观南扬了扬下巴,“你大爷的。”
陈观南看着他享受小孩子目光的洗礼,笑出声来,“看,小孩都喜欢你。”
顾燕清说:“谢谢,我尊老爱幼,这福气给你吧。”
陈观南:“……”
他又笑了声。
小孩子得到巧克力后高兴地离去,顾燕清对着他们的背影拍了几张照片,在这个动荡的国家,孩子天真的背影又显得那么悲壮。
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也准备出发。
这天他们要去j国北部的城市,自十月以来敏感地区又引发了新一轮的流血冲突,持续了快一个月,造成千人受伤。
他们此前就事态发布过去一些报道,但想要深入,就必须亲临现场。
顾燕清把设备收起来,一个人忽然坐到了他的身边,拍了下他肩膀,“嗨。”
来人是当地一家报社记者,叫哈吉。顾燕清刚来这边时人生地不熟,哈吉曾经接待他,经常一起去过交战区采访。
哈吉是一个热情豪爽而又幽默风趣的男人。
三个人交涉了一番,决定同行。
陈观南去取车,开过闹哄哄的街区,每隔不长的路段就会设置一个关卡,检查来往车辆。
关卡上政府兵把守,端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眼神阴森而不善。
哈吉给他们介绍着,因为前阵子的汽车炸|弹造成很大伤亡,因此检查又变严了。
他们的车身上喷绘了a字样,表明自己是中国记者一路才得以畅行。 一路向北,阴云笼罩,还未进入城区,就听说了前方发生枪击事件。
三个人的神情说是兴奋也不准确,而是肾上腺素飙升,震惊和恐慌皆有,身体细胞都战斗起来。
枪声在远处还未停歇,顾燕清来不及思考,从后座拿起准备好的防弹衣穿上,打开摄像机,推门下去。
哈吉看着他迅速的动作,抽了一口凉气,问陈观南:“他还是一直这样吗?”
“你觉得呢?”陈观南简单回答了一句,也拿着设备下去了。
哈吉觉得这两个中国男记者勇得不要命,不怕死,但是他怕。
靠近目标时枪|声消失,顾燕清走过去拍了几个镜头,现场地上满是血迹,伤者已经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伤情不容乐观。
冲突结束后,有人走出来,脸色或木然或悲伤,但更多的是仇恨。这个国家几乎每个人都因战争失去过亲人。
在现场做了报道,采访了几个目击者,晚上他们回首都。
天色暗了下来,风沙弥漫,顾燕清着开车,可能是被突发事件刺激到了,他的手有点抖,无论怎么从记录者的角度出发,他都面临过一场生死。车子开得也比平时野,在被炸过的地面坑洼迭起,陈观南在编辑稿子,快被他颠吐了。
“我说——”他皱眉,看见顾燕清手指不知何时有了擦伤,还在流血。
哈吉拿出创可贴递给他,说道:“顾,你太有胆了。”
顾燕清没这接话,淡漠地笑了笑。他对自己有没有胆量没什么感觉,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仇恨什么才能结束。
夜晚首都下了雨,四周都是暗的,停电了,这个地方晚上停电是家常便饭的事儿,也不觉得奇怪。
哈吉告诉顾燕清在东郊的路口停下,他的车在居民区巷子里,那个地方紧挨着反政府控制区。
“好。”顾燕清往前面又开了五十米,把哈吉放下。
“下次啊。”哈吉笑着对他招手。
顾燕清坐在车里点头,“再见。”
顾燕清又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远远看到铁丝网对面的红色出租车,在湿漉漉的街区十分突兀,他没仔细想,此时已经午夜了,只想回去睡觉。
睡觉的吸引力只给了他一秒的安慰,忽然,车外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都在震动,车身像被巨浪掀了一下。
陈观南骂了一声“操”
两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猜测——汽车炸|弹,极端分子的自杀式袭击,悄无声息地开到居民区引|爆。
顾燕清立即下车,看到身后亮如白昼的火光,浓烟滚滚,被炸成废墟的楼房,炸飞的汽车,被掩埋在火光里的是哈吉,他的朋友,几分钟之前还跟他说下次见。
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眼瞳被惊吓的情绪填满,直至陈观南喊他。顾燕清回神,到车上拿起摄像机,推下镜头。一个记者永远都不能丢下的是摄像机,是真相。
一天两个重大新闻,并没有让顾燕清有兴奋的感觉,原本休息的计划泡汤,他和陈观南工作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电力恢复,他将新闻稿整理好发回国内。
结束一切,躺在床上忽然没什么睡意了,他只感到无能为力,痛苦难以平复。
这座城市已经恢复秩序,而几个小时前的爆|炸就像不存在。
中午,顾燕清收到程寒发来的消息:是叶校的爸爸出事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是回答他几个月前的问题。叶校放弃工作,放弃他,并不是自己不想坚持了,是因为她也无能为力。
他在四个月后才知道真相。他要是再多了解她一点,就早该想到的。
顾燕清闭了闭眼,这辈子都没像那天那么难捱,现实的打击一层接着一层,堆在一起向他卷过来。
他给程寒回了消息,没过多久电话进来。
“出了什么事。”他问。
程寒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半晌没听见他这边出声,又道:“现在她已经缓过来了,她爸也有好的迹象。”
顾燕清从床上坐起来,电话举在耳边,他的右手垂下放在腿上,手指上贴着一张创可贴,是昨天晚上哈吉给他的。
一切都像做梦。
程寒说:“你不要怪叶校,她也没得选。”
顾燕清张了张嘴但没声,过了片刻,“所以,我连知道都不配是么?”
程寒听出他心情很差,预感这个节点跟他说并不合适,实际上也并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实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叶校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
顾燕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耳边是程寒的声音:“别苛责她,也别苛责自己。她不跟你说,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顾燕清没有责怪过叶校,永远都不会怪叶校。她也在痛苦着,没做错什么,只是权衡之下没选择他罢了。
“我他妈爱她,你知道吗?”他吼完,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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