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秦虎一行大摇大摆前往漕运码头。

    秦虎、老臭虫、窦和尚、黑面兽鲜衣怒马当先,两顶大轿在后,林枫晚、大荷共乘一轿,蒯叔、丘十一乘一轿。

    黯然销魂楼三个人目标明显,因而全部在轿子中不露面,以防被江湖上的探子点相。

    码头上十几条艘官船货物装点完毕,一百多名押运官兵披甲带盔,刀枪整齐,正在列队分批登船。老顾、一名校尉及两名队正打扮的军官站在码头前头远远相迎。

    那名校尉姓齐,在杭州大营曹达将军账下听命,与秦虎打过几次照面,算得上熟面孔。秦虎下马施礼,拉着那校尉的手寒暄几句,顺便跟老顾打了个招呼。

    齐校尉素知秦虎在杭州府能力通天,既是知府的心腹,又是曹将军和各位大人密友,指不定背后还有京里的势力,不敢怠慢,笑道:“平日里来往少,今次难得秦大人亲自押运,大伙儿正好亲近亲近。”

    当下简略地介绍众人的安置,十五艘官船,头尾十艘主要安排押运的兵士,装运沉重的税银,由两名队正领队。

    另外四艘装运各类奇花异石,南方瓜果等体积较大货物,只少许兵士监管。

    中间那艘大船由客船改装,主要装运各类珍奇宝贝,以及京城各部、各个枢要大人的私货,由齐校尉带六名亲兵以及押运吏亲自坐镇,因为货物不多,空间阔绰,秦虎一行便安排在此。

    大船一层由齐校尉和亲兵把守,二层有几个客舱,正好安排尊贵的客人。

    秦虎见他语气中带了些巴结的味道,也不点破,说道:“叨扰叨扰,有齐兄和诸位兄弟护送,必定一路畅顺平安!”

    随即走到第一顶轿子前,恭声道:“请公子登船。”

    老顾和几名军官心想:大名鼎鼎的秦老虎都礼重如此,轿中不知何方大人物也。

    但见轿帘一掀,首先出来一个胖大丫鬟,五大三粗,状若巨汉,众人不禁眉头一皱,心道:好丑的丫头!

    跟着林枫晚施施然下轿,众人登时呼吸一滞,心道:好个翩翩佳公子!

    林枫晚貂领狐裘,一袭白衣,手戴碧绿玉戒,足蹬金丝绣线长靴,雍容华贵,气度高华,如鹤立鸡群,令人不可逼视。

    他环视一圈,微微一笑道:“累诸位久候了!林某久居京城,素闻江南风景绝佳,人物一流,今日果然无虚。在下归家心切,有劳各位大人悉心安排护送,在此一一谢过。大荷!”

    胖丫鬟应了一声,林枫晚道:“出门匆匆,略备薄礼,望各位大人笑纳。”

    胖丫鬟给齐校尉、两名军官、老顾每人递上一个锦盒,齐校尉飞快地打开盒子一张望,见是一把金叶子,赶紧合上锦盒,笑不拢嘴,连连称谢。

    林公子出手大方,每人得了便宜,个个心喜,人人奋勇。

    众人登船。林公子、胖丫鬟自然安排在二层最大、最舒适的那间客舱。秦虎、蒯叔、丘十一挤一间,老臭虫、窦和尚、黑面兽挤另外一间。

    安顿完毕,秦虎掏出两封书信,交于老顾,嘱托他一封送与裴知府,一封送到某街某巷小酒馆,找一个叫秀姑的老板娘。老顾拍着胸膛,满口答应。

    诸事齐备,十几艘艘官船扬帆起航,浩浩荡荡沿着运河北上。顺风则升桅张帆,逆风或无风则摇橹划桨,遇河道水浅或狭窄处,则雇用纤夫拉船,船速不疾不慢。

    自杭州出发,经苏州、江都、江阴、山阳、泗州、宿州等地,途经淮河、汴河入京,大约两千多里,顺风顺水约莫需七八日,入冬后部分河道水浅,兼之北风肆孽,天气寒冷,船速放缓,约需十余日。

    船队白天行船,夜间泊岸,官船船头打着“漕运”、“官船”、“回避”等牌子,船头及船舷两侧站立威武的士兵,好不招摇,沿路小船、小艇、私人货船、客船纷纷避让。

    天朝河运海运发达,造船水平高超,远胜北莽、西凉、东面几个海国以及南方诸屏藩。漕运便成为维系帝国运转的根本。

    而运河,则是帝国的命脉,京师及边境重镇的粮饷供应,国势的兴衰,均悬系于运河。

    京师处于四通八达之地,诸河汇聚,漕运便利,四条河道分别从东南西北向京师输送物资,其中尤以汴河为重,先皇之时,曾曰:仰给在此一水。

    前任宰相又有名言:盖本朝国运,以漕运为本。

    每岁通过汴河运往京师的漕米,多达六七百万石,鼎盛时超过八百万石。

    除漕米外,运河每岁北运大量的银、钱、帛、茶、瓷、药、其他日用品,数目庞大,单单南方诸路上贡的白银,便占了朝廷全年白银的八成以上。

    粮食、钱帛除了供养京师皇族、百官、百姓及京畿周围数十万禁军,其中一部分运往京西、京东、河北等地,以满足边防之所需。

    每逢战端启动、边境告急或者漕运高峰时,运河上的大小船只如同过江之鲫,来往不绝,蔚为壮观。

    为确保漕运,天朝官营船场每年打造大量漕船。两浙、江南、江西、荆湖等路年造船量超过三千只,但仍不足以满足需求。

    官船不足便强行征用民船,雇舟差夫,不胜其弊,民间多有自毁其舟、自废弃田者,此乃天朝所谓安定与繁华下,民生多艰的一个小小缩影。

    最初两日顺风顺水,偶尔下雪,也不甚大,两岸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怡人。

    老臭虫、丘十一几个时常在一层船舱和几个军校及押船吏赌钱喝酒,好不快活。

    秦虎素来不好赌博,便和蒯叔在舱内谈论京城各个门派的情状,蒯叔老于江湖,最早跟随林枫晚家父打拼江山,是黯然销魂楼里资历最长的元老之一,对京城里的江湖门道知之甚详。

    从他口中,秦虎了解到,京城各个势力犬牙交错,复杂异常,各门各派暗中较劲角逐,恩怨摩擦日久年深。

    京城内外大大小小数十个门派,其中实力最雄厚的有五个:分别是古剑会、鱼蛇帮、黯然销魂楼、九曲庭院、兴国寺。

    古剑会绵延千年,号称剑中之祖,历代高手辈出,兼之与江湖上大多门派帮会存在盘根错节的渊源,实力最强。

    鱼蛇帮扎根底层,三教九流耳目众多,人员庞杂,是京城里帮会人数最多的。

    黯然销魂楼创立时间最短,因经营药材医铺的关系,财力最丰厚。

    九曲庭院人数极少,深居简出,最为神秘,传说其院主曲中柳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兴国寺有几位高僧大德坐镇,寺中拥有武僧团,旁人轻易不敢招惹。

    至于京中高手,三大高手的称号只是泛指,实际上民间流传有十大高手,各人各有一门绝技,分别为:米横野的棍、白圭的剑、林枫晚的花、曲中柳的阵、兴国寺的佛吼、夏侯的枪、柯庆之的账本、桑木佬的骨头、甘三娘的琵琶、徐淮南的妙手。

    秦虎听得津津有味,可惜蒯叔不好酒,否则定与他狂浮几大白。

    林枫晚极少走出客舱,有时也会邀请秦虎喝茶论道。

    林家家学渊源,林枫晚琴棋书画、经史典籍、星相占卜,无所不精,秦虎所知虽然不及他广博,但也有所涉猎。二人谈天说地,极为投契。

    林枫晚本身就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气质,兼之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是性情洒脱之人,聊起来颇为无拘无束。

    秦虎平日里见的熟人,要么是官场上的油子,要么是市井里的粗人,要么年纪较大,要么年纪尚轻,同龄的好友极少。

    两三天功夫,与林枫晚几番谈话下来,两人倒似相识了十数年一般。后来索性改了称呼,不再叫什么“林公子”、“秦大人”,而是互称“林兄”、“秦兄”。

    当然,关于十七卫的某些密事,林枫晚不提,秦虎也装作不知。两人时而暗中提防,时而惺惺相惜,时而坦诚,时而扮傻,关系倒微妙的紧。

    这日谈到苏杭一带的风土人情,林枫晚道:“我久居京师,不知江南富足至此,今番游历,可谓大开眼界。”

    秦虎道:“江南富足不假,但民间多有疾苦,丰年倒还罢了,遇上水灾旱灾,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

    林枫晚虽然多历江湖风霜,毕竟养尊处优惯了的,对于底层民生知之甚少,闻言“哦”了一声,正色道:“秦兄请讲。”

    秦虎便将去年大旱,江南两浙粮食歉收,朝廷为筹备军需,又大量征收公粮,各地官员趁机强征强收、富豪奸商趁机囤积居奇的情况叙说了一通,跟着又讲到他与裴知府筹划,先抬高粮价,再压低粮价的计策,如此这般。只不过当中隐去了与信王斗智斗勇的细节。

    林枫晚凝神倾听,不住点头。

    秦虎续道:“江南良田富足,土地肥沃,朝廷提倡耕者有其田,明面上看,百姓自可安居乐业。但其中弊端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何弊端?秦虎慢慢道来:朝廷厚赐王公权贵高官大员良田无数,其余田地又多数掌握在当地的门阀富绅手中,有钱有势的强征硬买,田地不断兼并。

    拥有田地的百姓很少,大多数人只能做田客佃户。

    秦虎道:“依本朝律制,若没有雇主或地主的许可和凭据,田客不得另租,也不得废耕,更不得另迁他地,只能终生任由他人盘剥。此等情形与古时的奴隶何异?”

    “我在杭州多年,苦思良久,也只能从放松许可上入手,尽量减少对田客、雇农的束缚。杯水车薪而已,无济于事。要彻底改变这种弊端,恐怕只能来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变革。”

    林枫晚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万没想到,一个品秩低微的胥吏,竟有如此见地和心胸,他拱拱手,说道:“秦兄胸襟广阔,侠肝义胆,虽不在江湖,但和江湖的豪侠相比,也不遑多让。小弟佩服!”

    秦虎摆摆手,说道:“林兄过奖了。秦某在其职,谋其事,但求尽心尽力罢了。”

    胖丫鬟大荷在一旁见二人促膝长谈,状态亲热,越说越是投机,不由得掩嘴偷笑。

    林枫晚瞧得分明,眼一瞪,咬了咬嘴唇,长出一口气。跟住坐直身子,拉开与秦虎的距离,说道:“满腹经纶,空谈夸口的官员我见得多了,京城弘文馆里都是些高谈阔论、到处钻营的人物,像秦兄这种能体察民情,做事实在的,委实难得。”

    正说着话的当口,下层船舱传来一阵喧哗和吵闹,几个人高声叫嚷,秦虎一笑,说道:“想必有人输急了眼,我且下去瞧瞧。”

    下到一层船舱,只见老臭虫、窦和尚、黑面兽、丘十一和两个队正正推推搡搡,口里不干不净地对骂。

    齐校尉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也不拉架,军中好勇斗狠者居多,时常有些打架斗殴,只要不违反军纪,上官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原来一伙人轮流坐庄、赌了半天,刚开始两名队正和老臭虫坐庄的时候,还有输有赢。待到丘十一坐庄,其他人却大输特输,赔的面白手抖。

    那两名队正不依不饶,一口咬定丘十一出千,老臭虫忿忿不平,说是骰子乃队正自己带来的,何来作弊一说?

    队正不过是比伍长高一级的低层军官,俸禄微薄,不到半个时辰输了几十两银子,如何肯依?

    其中一名队正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练过几年把式,一把揪住丘十一衣领,骂骂咧咧直呼退钱。

    丘十一不打话,反手扭住对方手腕,那队正料不到丘十一瘦瘦弱弱,手劲奇大,如同被铁箍锁住一般,挣也挣脱不开,涨红了脸,不敢再骂。

    另一名队正见对方人多,窦和尚和黑面兽又一脸恶相,也不敢当场发作。

    秦虎高声道:“大家好朋友,耍耍乐子而已,勿要动粗!十一,两位军爷的银子,你还给他们吧。”

    丘十一对他言听计从,闻言也不分辨,捡出两个队正输掉的银子,还了过去。

    两名队正接了银子,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呆在那里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

    齐校尉拍拍手,说道:“好啦,好啦,都散了吧,给老子当值去!”

    待几个军官离开,秦虎低声问道:“老十一,你骰子里可曾动了什么手脚?”

    丘十一摇摇头,说道:“滚几下,滚多远,我会。”

    老臭虫几个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秦虎心里却明白,丘十一说得是骰子的每一面的点数位置都是固定的,譬如一点的左面是三点,再转一面是五点,滚动几下便变成几点。

    赌术好的行家,可以通过微小的手劲,控制骰子往哪个方向,滚动多远距离,便可得几点,有的行家还会听声辩骰。当然这个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还需要手极稳,心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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