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再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年的春天,春花烂漫,绿草如茵,燕子在微雨中低飞,小鱼在溪水里游荡。
小老头观看我施展一路鞭法,写了几行暮春兰亭帖,点点头说道:“马马虎虎,小有所成。练字和练武一样,贵在坚持,你天生专注,这是好事,有时候,勤奋比天赋重要得多。有没有听说过墨池笔冢的故事?”
我说没有。
小老头便摇头晃脑说道:“前朝有位书法大家,家中蓄有一个大水池,每每洗笔洗砚,就用池水,久而久之,池水深黑如墨,外人称之为墨池。那书法大家日日练字不缀,用秃了的笔,就扔到书房窗外,没几年,窗外居然堆起一座笔坟,也不知有几千几百支,人称笔冢。”
前辈大家的风范,令我悠然神往。
小老头一声大喝道:“把笔丢掉,把鞭子丢掉,忘掉所有的笔墨纸砚,现在开始,天地即白纸,万物即字,心即是墨,内力为笔,以意御笔,在天地间书写!”
从此以后,我日日在庙前闭目打坐,用心去写字,去临摹,花鸟虫鱼山水烟云尽数化为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这样过了两三年,娘亲积劳成疾过世,我办完丧事,便搬到庙里和师父们同吃同住,平日做些杂役,抄些经书,日子过得平淡无奇。
某日,我偶有所感,步出庙门,小老头笑眯眯地,正站在大树底下等我。
小老头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说道:“里面有一条铁鞭,乃是精铁和玄铁打造,坚不可摧。还有一套鞭法要诀,供你研习。一封我的亲笔信。小朋友,此庙太小,外边的天地很大,你的书法鞭法要更进一步,只有到外面闯荡一番。你拿我的信,去找范中大范先生吧!”
我自语道:“范中大?范先生?”
小老头哈哈一笑道:“当今天下,奇人异士中,有画圣书狂之称,画圣指的是范中大,书狂吗,指的是区区褚元良。我和范先生交情不薄,见了我的信,他会好好关照你。”
我问道:“你,去哪里?”
小老头笑道:“山山水水,何处不能寄情?心中有帖,世上何处无帖?哈哈,小朋友,告辞啦!”说完,嗒吧嗒吧拖着鞋皮,潇潇洒洒的走了。
我按照小老头说的,前往苏州,拜访范中大范先生。
范先生行踪飘忽,但在苏州却有一处常住的居所。
我找到范先生的家,门房告诉我,范先生正巧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几时返回。
我不想麻烦他人,便在门口旁边胡乱打了个地铺,等范先生回来。
等了大半天,我无所事事,又见左右无人,便取出铁鞭,掂了掂份量,试着演示一路鞭法。
我舞动铁鞭,毕竟首次使用,觉得颇为沉重,后来意到劲到,意劲相融,也就挥洒自如了。
我在空中写的是数百年前的伯远帖,四十多个字,内容为:“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
伯远帖书法蕴含自然之道,一笔一划姿态美妙,挥洒之间极为舒服。
我舞得入神,正写到“游”字,旁边有人鼓掌赞道:“好功夫!好鞭法!”
我心中一惊,收鞭停住,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垂柳下,一个英武不凡的军官骑着一匹毛发漆黑的大马,正在拍手叫好。
我默默地把铁鞭收好,放回包袱里,然后坐到地铺上。
那军官策马上前,微笑道:“小兄弟高姓大名,是来找范先生的吗?”
我指着紧闭的大门,闷闷地说道:“不在。”
那军官哎呀一声,说道:“范先生不在家?真不巧,只好改日再来了。小兄弟,相逢不如偶遇,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喝喝茶聊聊天?”
我摇摇头不答理。那军官也不勉强,笑着看了我几眼,拨转马头,一溜烟走了。
过了两日,我还在范先生门口枯等。
那军官骑着马又过来了,见到我仍守在原地,连门都没有进去,心中诧异。他跳下马来,大踏步上前扣门。
门房闻声开门,探出脑袋,顿时满脸堆笑,说道:“小范将军,稀客稀客,快快请进!”
那军官问道:“叔父不在家?”
门房答道:“早几日出门了,说是邀了几个好友,去太湖泛舟赏景。”
那军官说道:“既如此,我不进去啦。叔父返回,你禀告一声,就说数月不见,甚是想念,得闲时我再来请安。”
门房陪着笑脸应了。
那军官转身向我这边走来,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说道:“叨扰叨扰,我乃范先生本家侄子,你可以叫我老范,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答道:“丘十一。”
那军官说道:“前几天我见你展示武功,好生了得,心中佩服。小兄弟的鞭法奇特,好像其中融入了书法,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我咦的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军官说道:“范先生有一个至交好友,我曾经有幸拜见,姓褚。褚先生书法独步天下,他的本门功夫,就是将书法融入鞭法之中,别树一帜,博大精深。请问,你是褚先生的弟子吗?”
我见他看出缘由,加上既是范先生亲戚,又与小老头有旧,便取出小老头的亲笔信递给他。
那军官展信从头至尾看了,大喜道:“原来你是褚先生的忘年交,褚先生信里对你推崇备至,评价极好。十一兄弟,你来找范先生关照,恰巧遇上我,咱们也算缘分。范先生不在,我是他晚辈,就由我给你安排个去处好了!”
我心想,范先生既然行踪不定,又是个老头子,脾性古怪,将来未必好相处。那军官是他的亲戚,难得不摆架子,又殷勤周到,不如随他去更好。于是点点头。
那军官甚是欢喜,先带我到附近馆子吃了顿酒饭。然后到军营叫了十几个亲兵,一同上路,前往杭州公干。
一路上,那军官问清楚我的来历,又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原来他是苏州府团练使,五品游骑将军范谦。
范谦说道:“十一兄弟,实不相瞒,我这个游骑将军,明面上是个幌子,实际上我乃皇上御下十七卫乙组的统领。十七卫直接听命于皇上,专门监察百官,有哪些官吏贪赃枉法,为非作歹的,咱们负责查明真凭实据,上报朝廷。你觉得,这样的差事好不好?”
我点头道:“好!”
范谦说道:“那你愿不愿加入十七卫,大家一同办事?”
我说道:“愿意的。”
范谦喜道:“凭你的身手,日后大展抱负,不在话下,咱们十七卫不论哪一组,讲求的是互相帮衬,同心协力,生死与共,决不能做应付差事,背叛兄弟的事情。你可明白?”
我答道:“明白!”范谦见我质朴老实,谨言慎行,更是喜欢。
杭州府是东南要地,粮税重镇,又是漕运的起点,有禁军和水师的驻防。
十七卫人手不足,范谦和杭州大营的曹达将军熟悉,便打着范先生和褚先生的旗号,安排我在大营里做了一名文书笔吏。
十七卫的差事不多,平时我都是在军营里值守,整理文书,抄些公文奏章,偶尔接到统领的指令,外出办差,遇到艰险,凭我的武功和鞭法,也能应付自如。
十七卫乙组的同僚我见得极少,经常来往的,无非是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十七和笑眯眯的秦虎。
秦虎是个天生豪爽的性子,对我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我有时在赌坊里输光了钱,便叫他出面处理,他也不嫌事情琐碎。
江南身处天朝腹地,远离战事,繁华富足,百业兴盛,我渐渐地安定下来,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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