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侯爷睁大双眼,眼珠死鱼一般突兀,眼内尽是血丝。

    屋内的景物不住地晃动,侯爷头昏眼花,脚步踉跄,用手揪住身上锦衣的衣领,使劲往两边扯,  好像那件锦衣束缚住他的喉咙,令他喘不过气来。

    地上铺着的那张大食所产的名贵地毯,在昏暗的烛光下,变得暗红黯淡,仿佛浸透了鲜血,然后干涸后的样子。那上面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让他肚内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血腥味挥之不去,烛火阴阴森森,侯爷口中干呕几声,吐出几口酸水。酒意还在上涌,侯爷按住脑袋,痛苦地呻吟。

    地上除了地毯,还有一根长长的细影,如同一条毒蛇,向侯爷窜来。

    侯爷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却是案桌上一个木架,上面横放着的一杆长枪的影子。

    那杆单钩枪,乃是侯爷的祖传之物。侯爷祖上属于本朝开国功臣,浴血沙场,立下不世战功。因此后来封了侯,世袭罔替。

    单钩枪枪尖和下端的钩尖锋利无比,寒光闪闪,也不知一百多年来,饮尽多少兵将的鲜血?枪头下面的红缨,  像一团血污,  慢慢地散开,汩汩流淌到地上,向侯爷的双脚缓缓渗来。

    侯爷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荷荷数声,往后倒在一张矮榻上,缩起双腿,不停地撕扯自己的衣襟。

    他低头一看,那件锦衣也变成了血红色,赫然是一件血衣!

    侯爷低低地惨吼一声,昏厥过去。

    第二日清早,宿醉刚过,侯爷昏昏沉沉醒来,猛地听见宅院里远远的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呼,那声音似鬼似魅,饱含无尽的惊恐、阴凉、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侯爷一身冷汗全出,霍地跳起,  只见府内管家跌跌撞撞跑进门来,  哭丧着脸说道:“不好啦,夫人……夫人……”

    侯爷的眼神阴寒,好像要吃人。那管家赫了一跳,口齿不清说道:“啊……啊……夫人死了!”

    侯爷一脚将他踹翻,喝道:“滚!”

    管家爬起来,手脚并用爬到侯爷脚边,抱住他的腿,涕泪俱下说道:“小人该死,望侯爷做主!”

    侯爷低声道:“老狗,快带我去看看。”

    夫人的卧室在后院,甚为清幽僻静。侯爷赶到的时候,卧室门口有两名仆人扶着一个年轻丫鬟,那丫鬟面色煞白,双目茫然,手脚不停地打战,如果不是仆人死死扶住,早已瘫倒在地上,变作一团烂泥。

    渗人的惊呼,出自那名丫鬟之口。

    门口打碎了一只瓷碗,莲子洒落一地。

    每日清晨,夫人都喜爱喝一碗莲子羹,由后厨的丫鬟送来。

    那丫鬟想必见到某些恐惧的场景,惊呼之余,失手将瓷碗跌落,羹汤泼洒。

    侯爷沉着脸,大步走进卧室中,所见的景象,即使是见惯战场死伤、血肉横飞的侯爷,瞳孔也猛地收缩。

    地面正中躺着一具女子尸体,身穿翠色衣裙,最为可怖的是:尸首的脑袋不翼而飞。

    夫人卧室内居然有一具无头尸!

    血水弥漫,渗入地下,现在已经变作粘稠的深黑色。

    屋内充满了又咸又苦的血腥味。

    衣衫和身上的首饰都是夫人平日里喜欢穿戴的,尸体身材也与夫人类似,因此,地上这具无头尸,应该是侯爷的夫人无疑。

    侯爷的这位夫人乃是去年新娶的续弦,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对侯爷温柔,对手下人爱护。府里众人都交口称誉。

    夫人无辜横死,侯爷有些心神恍惚,他摸摸脑袋,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回身对管家说道:“快去请京师衙门的老爷过来!”

    侯爷府出了命案,京师衙门的官员不敢怠慢,判官、推官、仵作、几名小吏以及军巡院的官兵迅速到位,开始查案。

    那判官身材高大,穿着五品官服,不怒自威。那推官面目清秀,下巴一部短须,眼神深邃,显得极为精明。正是人称京城第一推官的贾似杰。

    见到尸首,贾似杰的眼神却有些复杂,双手难以察觉地抖动了几下,紧咬嘴唇,与仵作上前查看。

    仵作一边检查尸身僵硬程度,以及尸首颈部切口,一边说道:“按照尸体软硬程度,还有手脚皮肤的颜色,行凶时间应当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脖子上的切口齐整,像是锋利的大刀或者铡刀所致,一般的刀刃,伤口会参差不齐。”

    旁边一名书吏奋笔疾书,不停地记录。

    贾似杰眉毛紧促,补充道:“如果凶手手握大刀劈砍,用力较猛,死者会向前或者向后扑倒,脚步会有移动的迹象。鲜血会喷溅到高处,比如墙上、桌上。”

    他站起身,观察四周,继续道:“墙上的血点极少,地上脚印也没有大幅移动的迹象。死者的头应该是倒下后,即死后才被凶手切下的。”

    仵作点头道:“大人推断不差,尸体脖子断口处处有隐隐青紫痕迹,嗯,她先被勒死,然后再切断头颅。”

    贾似杰神目一扫,沉声道:“府里有类似铡刀的东西吗?”

    管家道:“马厩里有一把切草料的。”

    贾似杰吩咐兵士将铡刀抬来,他凑过去闻了闻,脸上变色,喝道:“凶器正是这把铡刀,虽然被人洗刷干净,但仍隐隐闻见有血腥味。”

    他问其中一名丫鬟:“夫人身上的衣物首饰都在吗?”

    那丫鬟畏畏缩缩说道:“夫人平时佩戴一条金链子,手上有一枚碧玉戒子,现下却不见了。不知是不是放在首饰盒子里。”

    侯爷缓缓点头。

    贾似杰打开梳妆台的各类盒子查看,不见那条金链子和玉戒子的踪影,其他的首饰却还都在。

    据侯爷介绍,所有首饰当中,以那件金链子以及那枚碧玉戒子最为贵重,也是平时夫人最喜爱的两件饰品。

    凶手好像行凶后,顺便取走那两件贵重饰物。

    谋财害命?贾似杰心中一动。但凶手深夜潜入侯爷府,杀人谋财,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又问管家:“府里今日有什么异常?所有人员都在此处了吗?”管家换来一名府中执事去调查,那名执事不多时便慌慌张张返回,叫道:“奇了怪了,仆人侍女杂工各人都在,只是不见了夫人的贴身丫鬟爱莲和书房里侍候笔墨的小厮薛宝。”

    侯爷怒道:“这个小蹄子平日就暗中与那薛宝眉目传情,莫不是这两人害了主母,抢了财物私奔而去?”

    爱莲与那薛宝平时眉来眼去,府里多人曾经目睹,闻言都议论纷纷,痛骂二人恋奸情热,杀害主母,狼心狗肺之极。

    贾似杰却觉得:事情哪有这般简单?那二人要偷盗府中财物,何必专门挑选最显眼的那两件?变卖的时候岂不是更容易暴露行藏?偷财私奔也就罢了,何必要故意伤害人命?伤了人命,又为何多此一举,将死者头颅切下?重重疑虑怪状,难以解释。

    再说,死者的头藏于何处?军巡院的兵士们搜遍侯爷府,又在府里空地、花园各处掘地三尺,都没有任何发现。

    人头不翼而飞,很多细节就解释不通。

    那判官老成持重,低声问道:“贾兄有何高见哪?”

    贾似杰摇头道:“夫人的人头失踪,很多线索对不上。现下只有先发布告示,缉拿逃走的丫鬟和小厮再说。”

    那判官深以为然:“拿到凶手,案情也就真相大白。人头藏在何处,这两人肯定知道。”

    贾似杰唤来管家,吩咐道:“府里各人昨夜的行踪,官府会一一盘问记录,你和衙门的书吏核对名册户籍,不要漏了任何一个。叫手下人老老实实交代,不得隐瞒半分。”管家诺诺称是。

    贾似杰又问:“昨夜侯爷可在府中?”

    管家道:“侯爷昨夜邀请兵部的员外郎宋泽安大人、以及城里的富商范老爷饮酒,不到亥时就喝得大醉,我和几个仆人把他扶回房里歇息,侯爷一上床就沉沉睡去。”

    亥时是子时的前一个时辰,命案在子时后发生,估计侯爷那时候还醉得人事不省。

    贾似杰随口问道:“范老爷,哪个范老爷?”

    管家道:“京城最大的绸缎商,范家。”

    贾似杰哦了一声,心里亮如明镜。那兵部的宋大人、城里的范老爷,都属于本朝范、宋、张三大门阀家族的人物。

    年初朝廷查抄京城内三大会馆,当场查出三大家族与朝廷众多官员钱银往来的龌龊记录,一时雷霆震怒,极力打压、清除三大家族在朝中、军中的势力。

    范、宋、张三大家惶恐不安,纷纷寻找京中皇族、王公大臣作为庇护。说情的说情、投靠的投靠、送礼的送礼、贿赂的贿赂,手段层出不穷。那范、宋二人与侯爷宴饮,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贾似杰不想卷入这些权贵的倾轧,又想着命案发生时,侯爷已经醉酒酣睡。便打消了找侯爷询问的念头。

    京师衙门的官兵忙乎一阵,盘问勘察完毕,录了各人口供,取走杀人凶器作为证物,便打道回府不提。

    侯爷命人收敛了夫人的尸身,派人去其娘家报丧,又召集府里众人,劈头盖脸大骂一番,出了一通恶气,怏怏地返回房中闷头大睡。

    侯爷府里发生惊天命案,不一日便传遍京城,成为坊间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且说京师衙门的推官贾似杰,是个醉心于公务、案卷的怪人。

    他既不好酒、也不好赌、更不好色,处理复杂案情,经常数日数夜不眠不休连轴转,衙门的官差、皂役、兵士早就见怪不怪。

    除了刚刚发生的无头案,他手头上还有一大堆案卷,所以接连几日忙得足不沾地、头晕脑胀。

    侯爷府里的事情,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上头催促甚急。那丫鬟和小厮根本不见踪影。除了那铡刀凶器,其他人证物证缺乏,没有新的线索,查案便走到了一条死胡同,毫无进展。

    贾似杰心中悲痛、忧郁,愁白了鬓发。

    这日,他接到上头判官的命令,将所有负责的案卷,完结的、未完结的通通整理上呈。

    贾似杰微觉奇怪,只好奉命行事。

    待他抱着一堆案卷文书来到判官大堂,上座的判官一声大喝:“左右,速将此人拿下!”

    两名皂役闻声上前,不由分说将他按住跪下。

    贾似杰也不挣扎,高声道:“大人明鉴,不知属下所犯何罪?”

    “嘿嘿!”那判官冷笑道:“大胆贾似杰,快将你如何谋害薛侯爷夫人的经过交代了吧!”

    如同天雷轰顶,贾似杰脑中一片空白。

    贾似杰脸色苍白,慢慢回过神来,沉声道:“大人说贾某谋害侯爷夫人,不知证据何在?”

    那判官扔下十几张书笺,雪片一样飘落地上,大笑道:“这是薛侯爷从夫人房中搜出来的书信,正是你和她暗地里私通的铁证!信里那些芳歇吾妹、思之痛之、经年憔悴之类的肉麻词语,要本官当场一一念出来吗?”

    芳歇乃是侯爷夫人的闺名。

    贾似杰浑身一震,默默地捡起几张端详,那上面一字一句,渗透了自己的满腔温情,字里行间写满了对她的关怀和怜惜。

    他们怎么会懂?侯爷不会懂,判官也不会懂。

    那份深情,只有他和她懂得。

    判官也不理会,喊道:“传更夫!”

    贾似杰恍如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些书信之上。

    片刻,一名瘦子蹑手蹑脚上得堂来,向判官跪拜行礼,说道:“小人莫九,见过大人。”

    判官道:“莫九,你做何营生?”

    莫九道:“回禀大人,小人乃巡夜的更夫。”

    判官道:“早几日夜间,你在薛侯爷府后巷巡行打更,见过什么可疑人等,从实招来!”

    贾似杰一惊,挺起腰杆,看着那人。

    莫九道:“小人见到一位老爷和一位贵妇在侯爷府后门相会。”

    判官又问:“那两人说的话语,你可曾听清?”

    莫九道:“小人不曾。”

    判官道:“那他们的相貌你可认得?”

    莫九道:“认得。那妇人身穿淡绿色长裙,那男子身穿灰白色长衫,不过面生得很,小人不知他们身份。”

    判官道:“你仔细看看你身边的此人,是否当晚见过的,那个穿灰白色长衫的所谓老爷?”

    莫九转头打量贾似杰,浑身抖了一下,伏地说道:“正是此人!小人虽然匆匆一瞥,可是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贾似杰偏过头去,抿嘴不语。

    莫九又道:“他们倚在门边,唧唧私语,小人离得远了,听不清楚,但面相绝对不会看错。”

    判官道:“当时是什么时候?”

    莫九道:“一更早已过,二更未至。”

    二更未至,即是亥时之前,那时候,侯爷正在和宋大人、范老爷在前厅宴饮,而后院僻静无人。

    判官道:“贾推官,你有何话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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