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姑堂直达笼屋的捷径要穿过几条巷道、绕过多少棵树, 厉蕴丹早就熟记于心。
可不知为何,今晚的回程之路格外漫长。平时花两三分钟便能跑完的路段,这会儿折腾了五分钟还没完。她像是跑进了一个出不去的怪圈, 明明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很熟悉,偏偏又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
太安静了……
连街坊的闲聊、小儿的哭闹、老夫老妻的对骂声都没有,不应该啊。
察觉不对,她停下了脚步。往前后左右一通细看,又仰头寻找北斗七星的位置, 她掐指推演两遍,明白这是遇到鬼打墙了。
所谓鬼打墙,一般是冲撞了路鬼。它们中的多数谈不上穷凶极恶, 只是喜欢设障碍捉弄晚归的人,逮着玩一阵就会放出去。但也有个别厉鬼热衷设路障囚人,不是食人精气,就是想找替死鬼。
而遇到鬼打墙也不是没有破法,一是跟着北斗星走, 或迟或早终会走出迷障;二是往迷了人眼的“墙”根撒一泡童子尿,冲冲晦气开开眼;三是告饶, 许诺事后烧香送纸钱以求太平;四是用朱砂、鸡血、黑狗血等物强行破阵, 只是这做法易生事端,没准会被鬼记仇。
不过厉蕴丹没那么多顾虑,她只知道自己再拖下去,笼屋那头要凉了。
左手掐诀,右手起符,厉蕴丹给出最后的警告:“我劝你自行解开路障, 不然我要动手了。”
没鬼吱声, 路障还是路障。
行吧。
指诀往符上一点, 灵符尾部泛起真阳烈火。厉蕴丹默念咒语,双手十指灵活地翻出一个个道印,再一收一推道声“去”,就见符箓像是生了灵智,带着一簇火焰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直接命中路障的阵眼方位。
轰!
烈火熊熊燃起,将一切虚妄残相烧成飞灰。霎时路灯骤亮、人声传来,虫鸣声声入耳,只有几处的家犬突然暴起,冲着一处黑影疯狂吠叫。
厉蕴丹飞身而起,落定出刀,将鬼影斩于刀下。之后发足奔向笼屋,速度较往常更快了几分。
“嗖!”似有破空之声。
这到底是引起了几个熬夜党的注意,有不少造化者跟野猫一起蹲在屋顶上,远眺笼屋的异常现象,正在纠结要不要开个支线,谁知厉蕴丹就这么一晃而过,冲进笼屋还不带眨眼的。
“哇靠,那个谁!李小神仙对吧?她进笼屋是直接闯的啊!”
“除了她还能是谁啊,人家道门正统弟子,进笼屋比咱们有底气多了。”
“这速度有点离谱,瞧着比咱们几个强化过的还快啊?”
“嘿,我们几个强化过的能跟人家练了十几年的比?茅山本来就有梯云纵这门轻功的吧?她速度比我们快很正常,虽然她这步法不太像梯云纵……”
声音在耳边远去,厉蕴丹进了笼屋。
这一次,她舍掉电梯选择楼道,一口气冲到12楼,却不料12楼已经大乱。
住在这层的居民再不管笼屋的禁忌,只惊慌失措地喊着有鬼,再忙不迭地跑出屋外。他们有的冲向楼道,有的挤进电梯,像一群牢笼中的鸡鸭,被无形的手四下驱赶。
她逆流而上,又被人潮冲向长廊边缘,他们挨挨挤挤地团在廊上,靠着年久失修的阳台,也不管脚下的钢筋水泥能不能承受起这么多人的重量。
“嘎吱……”厉蕴丹听见了长廊的悲鸣。
她喝道:“别挤在这里,回屋去!回屋!”
她知道笼屋一间房会住上好几个人,但她没想到他们一股脑儿全出来会有这么多,简直超乎想象。油味、血味、汗味和臭味混在一起,非但荼毒了她的鼻子,还熏得她头昏脑涨。
“你是谁啊?凭什么让我们回屋,不知道屋里有鬼吗?啊!”
“滚开,让我走!我先走!”
“电梯已经满了,塞不下了,出去啊!”
人声鼎沸,混凝土开裂。只是这长廊裂开的声响在喧 哗中显得微不足道,根本没人听见。可墙体的皲裂譬如多米诺骨牌的倒塌,有了开头就必定会有结尾。
“轰隆——”
幸运的人掉在11层,只是缺胳膊断腿,好歹没丢命;不幸的人已经成了笼屋内的一摊血水,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千钧一发之际,厉蕴丹出刀扎入长廊天花板,牢牢握住刀柄方才没被人一同拖下去。眼见塌方声止,她艺高人胆大地踩在一排坑坑洼洼的窗沿上,朝造化者的住处逼近。
忽然,一股森寒的冷意贴近她的后背。厉蕴丹一惊,如壁虎般一手一足攀着窗沿,猛地转身横刀在前,挡住来者的攻势。
却见一位面若桃花的新娘飘在半空,戴着满头金钗珠翠,撩起半边红盖头笑看着她:“嘻嘻,你怎么不怕呀!”
她身姿如蛇,于空中扭动:“你看看
“嫁衣啊嫁衣,一针一线真情意。”她用梨园戏腔唱起来,“我为自己缝了嫁衣,望十里红妆抬我做妻。却不料那负心郎,白幡纸钱撒了十里,金银棺材土里埋,嫁衣一朝变寿衣。嘻嘻、嘻嘻……”
厉蕴丹甩出一张镇灵符,却被她避了开去。那新娘身姿摇曳地消失在半空,已无法寻觅踪迹。
她暂时作罢,紧赶慢赶地去了事发地,可在她推开门后,除了看到六个差点被吸干的造化者之外,再看不见任何一位新娘。
造化者们倒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了。
厉蕴丹托起崔沐心的头,拍拍她的脸,又掐住她的人中:“醒醒。”
没声。
如法炮制地“抢救”了六人一遍,居然只有王铭灏有点意识。他神智涣散,嘴里喃喃念叨:“是九个……九个蛇女……”
“好大的一条蛇,蛇……九个……”
六个造化者打九个蛇女,横竖都是死。他们能撑到现在还剩一口气,一方面是保命的手段多,尤其是镇灵符帮了大忙;另一方面是厉蕴丹来得够快,新娘们来不及下死手。
“我知道了,有九个新娘。”厉蕴丹道,“你撑住,不要睡。”
王铭灏唇瓣翕动着,眼皮终是耷拉下去。他的呼吸时有时无,身体逐渐冰冷,显然是离死不远了。
她用炽阳道温热掌心,帮他们一个个温暖心脏、吊住一条命。直到半小时后警车救护车全数到场,仍在12层的“幸存者”才被救了出去。
忙活大半月,结果一夕剧变,笼屋的塌方瞬间夺走了86人的性命。
翌日,各大媒体报道了此事,而九蛟负责笼屋一事的九家富豪表现得万分重视,又是出钱安抚,又是聘请建筑团队马上到笼屋进行抢修,甚至还遣出了一群“道士”来为枉死者收魂。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香烟老酒,分分鸡鸭。地上的血迹冲了许久也没干,可一大早吵着要搬走的人们在收到一笔“抚慰金”后就再也不发声了。
他们说:“这是场意外,毕竟笼屋是好几年没修了。”
穷比鬼可怕,厉蕴丹算是看明白了。
六名造化者进了医院,险之又险地捡回了一条命。厉蕴丹复归“修炼、画符、捉鬼”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会提点水果去医院看望他们,还退还了除灵不成的六千块,以及白送了不少镇灵符。
至此,造化者们感动至极,当下便给厉蕴丹贴上了“重情重义大好人”的标签,她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只要不涉及“造化者”这个身份的底线,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映炀:“一开始,我们只是想蹲那只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鬼。没想到,真相不是我们蹲到了她,而是她们主动找上门来。”
厉蕴丹:“主动上门?”
<b r />“对,明晃晃地出现在人前,不然12层哪会暴动。”周映炀叹道,“她们像赶祭品一样驱赶人群,就等12层塌了一波献祭。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住进笼屋的活人不是人,而是‘人牲’,现在更是确定了这一看法。”
“自从你开始接单除灵后,多明区的死亡率创了新低。这对活人来说是好事,但对死人来说不一定。笼屋摆明了需要活人血肉生祭,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会塌。目前还只塌了一层,算巧合算意外,可要是全塌了……后果就不好说了。”
周映炀没提及王铭灏所说的“蛇”,厉蕴丹便也不多问。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施工队走后的第二天,楼道塌了一半,导致6层以上的住户全被困在楼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不巧的是,厉蕴丹晚出门了一会儿,被困在了16楼。
比起下方的吵吵嚷嚷,厉蕴丹利索地回屋画符。在动工前,她特地通知了周映炀、张颂薇两人,告诉他们今天接不来活,待说明原因后便搁置了手机,不想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是一串来历不明的未知号码……
厉蕴丹接起:“谁?”
另一端传来滴答水声,以及人脸被摁进水槽的闷哼声。噼里啪啦,池水飞溅,被摁入水中的人似乎快死了,发出一丝细微的哭腔:“救我。”
听声音像是她自己,听内容像是死亡通告。
厉蕴丹:……
忽然,盥洗室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不知是谁开了水龙头,正哗啦啦地往外淌水,盛满了洗脸的月盆。冷水从盆中溢出,洒满了地板,又往卧室外溢——接着,长长的黑发顺着水流冒出来,开始爬满她的房间。
滴答、滴答,水落在了床上。
见状,厉蕴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关节咔嚓作响,降魔掌蠢蠢欲动。
在12层没宰掉一只鬼的戾气浮上心头,想到长翅膀飞走的奖励点,她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大步进了盥洗室。
三十秒后,一只半死不活的溺水鬼跪在地板上嘤嘤啜泣,它哆嗦着把弄湿的地板、天花板和墙面擦了一遍,还“体贴”地洗刷每一样小物件,连窗缝都整干净了。
见厉蕴丹在画符不发话,它哭泣着在长廊上蠕动,顺便把门板也给洗了。
溺水鬼:“呜呜呜……”
厉蕴丹:“滚。”
它麻溜地钻进盥洗室的马桶,摁下冲水键,把自己一波冲走了。
溺水鬼一走,厉蕴丹的笔头也随之停下。她想,如果找活人问不出一些事,或许可以找鬼问问。这水鬼是走了,但要再找回来不难。
她转过头,继续画符。
……
他骇个半死,屁滚尿流地去找了曹老爷子。谁知这老货比冷血动物还冷血,都不顾及宋止戈对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照顾,只是吩咐管家喊来家里供着的其他风水师,来研究研究宋止戈的死因。
管家只能照办,却不想风水师们来了之后竟直接一把火将宋止戈的尸骨烧了。
“困兽斗!烧了烧了,不然最后赢的‘兽’会借他的尸还魂。还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几天就完了。”
“这是……”有人检查了宋止戈的案台,从血碗中扣出一点纸屑,“看来是想害人结果被反噬了,就是不知道他在对付谁?”
“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黑衣女子取过烛火通灵,透过火焰的微光,她回溯了地下室发生的事。从宋止戈查阅信息开始,再到受到反噬而死结束,她知晓了前因后果。
“李云丹。”她报出这个名字,“他在对付这个人。”
“这人我听说过,最近在多明一带活跃的茅山弟子?”
&a;nb sp;“是她。”
剩下的话无需多言,能使得宋止戈对付她,很显然,她已经碍着他们的路了。联想到笼屋目前极不稳定、随时塌方的状态,几人对视一眼,决定去会会这茅山小道。
“晓得用假八字换真八字,算是有点心眼。但斗法这种事,有时候不需要八字。只要确定她的位置就好办了,呵。”
他们分成了三批,一批留下来照顾曹老爷子,一批前往笼屋招呼厉蕴丹,又一批去了三姑堂,准备找祝姑麻烦。
仗着人多势大学徒甚众口碑又佳,他们自是浑然不怕。
待傍晚时分进入笼屋,他们与施工队连声招呼也不大,便让学徒们驱散人群,往“回”字中空地段奉上香火烟酒与鸡鸭,搁置纸人一叠,红线墨斗绳数样,掐诀念咒,开始新一轮的兴风作浪。
一风水师咬破中指,以血为媒介在纸人身上写下“李云丹”三字,又点明她的时空方位,再拉一根红绳饱蘸鸡血,拴住纸人的脖颈,道一声:“起!”
倏忽阴风吹来,纸人晃晃悠悠地起身。
风水师轻蔑一笑,吩咐学徒将一个铜盆擦亮,放入炭火数块。他拉扯着纸人摇摇摆摆地往火盆走去,似乎想让她尝尝烈火焚身之苦——
16楼044号房。
厉蕴丹搁下符笔,抬指轻弹捆缚在自己身上的、肉眼不可见的厌胜之绳,捻了个三山托一拉扯,将它从脖颈上翻了下来。
她没一把火烧了它,只是取出一碗黑狗血和细线,掐诀念咒、仔细涂抹,于黄纸上依次写下她目前知晓的、部分新娘的名讳,再将蘸了黑狗血的细线缠在纸上。
黄纸动了。
它燃起幽幽鬼火,将细线上的黑狗血一点点烧干。沿着厌胜之绳一路蔓延下去,就见绳子上布满了浓重如墨的怨气,几乎快滴下水来。
空气波动了一瞬,室内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有一种似人非人的视线凝在她身上,如同野兽看待食物的眼神。
厉蕴丹勾唇:“听说风水上有一种金运术叫‘蛇佬招财局’,需把天生地养的大蛇像泡酒一样泡在风水极佳的地段,再埋入祖先或家人的骨灰,便能招来大笔财富。不知笼屋与这风水局有没有干系?”
鬼火旺了几分。
“倒是不必现在回答我。”厉蕴丹笑道,“以此厌胜之术为媒介,我给你打开了一个出去的口子。不如先放过笼屋,跟着那作祟的风水师出去走走,见一见‘故人’也好。”
鬼火烧了起来,颇有一种熊熊气焰。几乎不用厉蕴丹再动嘴皮子,它晃了一下便消失在屋里,而下头的风水师传出一声惨叫。
厉蕴丹取出手机,拨通了崔沐心的号码。
“云丹?你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厉蕴丹:“被人找麻烦了,劳驾你们去三姑堂帮我照看祝姑。”
“诶!”
这还得了,“李小神仙”可是一众造化者苟活到试炼场结束的最大希望,能打能扛人品又好,帮他们省了不少法宝!如此好人,竟然被人找麻烦了?
不行,找她麻烦等同于找造化者麻烦,是有人不想让他们活啊!
周映炀:“是谁?”
“九蛟的风水师。”张颂薇消息最快,“刚才有个风水师去了笼屋,虽然很快就退出来了,但应该是他们找的麻烦没错。”
“很好,风水师!”
周映炀冷笑:“晓得出动风水师来对付活人倒是积极,真有他们的。但很可惜,造化者对付人可不需要用什么八字,知道他们在哪就行了。所以,他们现在在哪?”
“三姑堂有一批。”
“走,去会会他们。”
在试炼场憋屈了二十多天的他们终于找到了练手的沙包,虽然鬼怪们把造化者欺负得可怜兮兮,但面对一群搞事的风水师,他们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心只想重拳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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