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蕴丹:“在多明这一带,  可还生活着与你同龄的长者?或是有以前在曹家做过童工的老人?”

    祝姑苦笑:“估计是没有了,我们那年代经历过战火和灾荒,十里八乡的活人一死一大片,  能活过六十的老人都算少见,  更何况是七老八十跟我一样的。我也是占了懂些辟谷的便宜,  才从以前熬了过来。”

    厉蕴丹听罢,半晌不言。

    祝姑是她认识的人中最年长、最通玄门道术也是最知秘辛的人,  要是连她也说“没有”,那大概是真寻不到了。

    可今朝的官尚且能查前朝的案,凡是发生过的事总会落下蛛丝马迹,  她就不信查不出来这个邪。

    厉蕴丹:“祝姑,三姑堂百年前的柳仙可有留下什么画像?话本也行。”

    笼屋的十八楼有一张严重褪色的出马弟子画像,  想来民间应该有流传,她终归是百年前远近出名的“半仙”,  再不济也该有一页话本吧?

    “这倒是有的。”祝姑仔细想了想,  “我去北屋找找,我记得北屋是坎位,  属水,惊蛰后常常有蛇钻进来。这进了屋住段时间就是‘屋龙’,打不得骂不得,  只好拿扫把扫进桶里,  丢湿地去……”

    人到了年纪铁定会啰嗦,祝姑找东西找了多久就念叨了多久。

    期间,北屋的杂物堆积处盘出一条手腕粗的乌梢蛇。不知是三姑堂风水好还是老鼠多,  把它喂的是鳞光油亮、神采奕奕,  长到足有一丈长。

    这乌梢蛇看着骇人,  但它并不咬人。只吐着红信“瞪”着两人、对峙许久。

    直到厉蕴丹抽出长刀建议说“祝姑你吃不吃蛇肉,  我看它不太识相”时,它才不情不愿地从杂物上挪开,飞速地游出北屋,不知去哪猫着了。

    厉蕴丹:“这蛇成精了吗?”一说要吃它就溜。

    “是屋龙啊屋龙。”祝姑笑道,“万物有灵,就算是块石头跟人住久了,多多少少也沾了活气,能懂人了。家蛇更甚,会帮着捉鼠吓贼,跟养狗似的。但蛇跟狗还是不同,狗会在主人家呆一辈子,蛇在主人家修到一定年岁就会去深山老林了。”

    “天生地养之物,根在深山,迟早会回深山。”

    “我们茅山有个师爷,曾把他逮住的修岔道的柳仙全封在坛子里,埋去后山。结果茅山风水好,埋山的柳仙都修出息了,不仅要自己修,还拖家带口修。据说那会儿,师爷去给三清上个香都能遇到七八条碰瓷的大蛇,每一条都想让他装坛子,真是好笑。”

    厉蕴丹:“茅山听上去是个情义温暖之地。”

    “可不,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祝姑的语气顿了顿,“师父大概是去见祖师爷了,我们那一批弟子也只剩下了我……诶,找到了!”

    随着一声惊呼,祝姑从箱底抽出一卷画。

    说来也巧,那游走的乌梢蛇啥地儿也不落,就盘在这画上度日,倒是盘的这画纤尘不染,与百年前无异。

    摊开画,国色美人,工笔极佳。

    上有着青衣的天仙女子一名,着灰红白蓝衣的小童各一。她似在教他们识字,小童们垂髫拍掌,看上去很是欢欣。

    画师颇富文采,尤其偏爱女子。不仅对她着墨最多,还在她身旁赋诗一首,落了印。

    祝姑:“这画作也有百多年了,真品,拿去市面上卖也值个好价钱。你要吗?要就拿去吧。”

    厉蕴丹:……

    “我只是看看。”她端详起画作,“倒是祝姑你,好东西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祝姑:“两只脚都快入土了,再值钱的玩意儿都带不走,留什么留。到了我这个年纪,该想开的都想开了,想不开的就是业障了。你要啥就拿啥,别跟我客气。”

    厉蕴丹笑道:“我看那蛇挺喜欢这画,留给它吧。”

    她记住画中内容,又把画放回原处。等她和祝姑相继出了北屋,就见在林荫掩映下,那条乌梢蛇悄无声息地游进屋里,盘画去了。

    祝姑不赶蛇,厉蕴丹也懒得动手。她在正堂画了好半天符,直到接了活才出门,一去就是两个小时。

    晓得她暂时不会回来了,祝姑便阖上门落了锁,去偏屋休息。而除灵完毕的厉蕴丹则回了笼屋,思考着断掉的线索该怎么接。

    她本打算召回溺水鬼问事,可一想到“鬼话连篇”这个词,顿觉有点风险。鬼话能信么?万一它给了错误的信息,遭灾的事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叮咚!”电梯到了。

    笼屋的电梯自打失事后便少有人乘坐,除了造化者和厉蕴丹。

    翻新的电梯鸟枪换炮,里外都用了高科技的新材料,不仅撕掉了满墙的旧报纸、破木片,还装上了新的木板和三面镜子。内中的照明灯换了个,从暖黄光变成了冷白光。摄像头也换了新的,顶上有个红点闪闪烁烁。

    破电梯不破了,还没了旧报纸,真是让人不太习……

    等等!

    厉蕴丹正要摁下按钮,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细节。

    旧报纸、旧报纸……她记得听人说起过,在邹家还没拿下九蛟的大小报社时,曾有一批敢说敢骂的记者在报纸上大胆陈词,犀利地指出问题核心,揭露过不少秘辛。

    对,旧报纸!

    那批记者或许已经找不到了,但他们书写过的文字一定存在于某个角落。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出多明去找找,但神来之音只让造化者来多明区,能不能出去真难说。毕竟这一月来,她没见过哪个造化者走出多明。

    厉蕴丹跑出电梯,四处搜索旧报纸的踪迹。

    笼屋常被人忽视,故而垃圾处理往往不够及时,没准旧报纸还堆在哪个垃圾桶里。可笼屋也有一批早起贪黑收废品的人,或许报纸早被人翻走了。

    厉蕴丹也是没想到,她堂堂大厉帝王居然也有主动翻垃圾桶的一天。

    好在曾经上过战场,断指残腿大小肠看多了,她见着垃圾倒没恶心感。只是夏日蚊蝇扰人、气味难耐,她寻了半日无果,干脆直奔垃圾回收站。

    距离七月半只剩七日,她开始“不务正业”。先是收购了一堆旧报纸,再是往返于各大旧书摊,除了必要的卖符和除灵,她不是看报就是读书。

    只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确实知道了不少堆在犄角旮旯的往事。

    比如笼屋新建后的第三年,有一名九蛟风水师大胆陈词,直言曹家是自己兜不住风水局了,才拉了一批同行富豪下水,让他们帮着兴建笼屋。明面上是分一杯羹、有福同享,实际上是分摊风水局的伤害和风险。否则,曹家为何不继续拿风水局赚钱,赚到一家独大,而偏要与人“分享”呢?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然而三周后,该风水师被记者报道“癫痫发作,送医无治”的消息,一时间占据各大报纸的头版。曾被他的话说动的人心又不免动摇,还在犹豫住不住笼屋的人终是住进了笼屋……毕竟,谁会相信一个有病的人说出的胡话呢?

    又比如笼屋建完的那天,参与该工程的九家来了一张大合照。那时的报纸只有黑白,有些人脸难免认不出,但一旁的文字仍能辨认,厉蕴丹在灯下细看,就见字里行间写着几个名字。

    选址风水师宋卫明、梁不凡、许万棉……投资人曹抚、邹利英……

    她耐心地一一核对,只是对着对着,发现报纸的照片上多个人影却少了个姓名。那人是个被曹抚抱在怀里的半大孩子,辨不出男女,可总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莫非是曹家小辈?还是宋止戈的近亲?

    压下疑惑,厉蕴丹拨通了崔沐心的电话:“有件事我要找你们帮忙。”

    “你说你说!”对面非常积极。

    厉蕴丹也不客气:“你们好像不能出多明区?”对面没声,她又道,“我不打算细问,只要求你们通过自己的方式帮我找到曹家、邹家等九家的人员照片,以及风水师和他们子女的照片。”

    崔沐心:“大佬,你要这个干什么啊?”

    厉蕴丹一笑,说出的话谁都分不出真假:“我只是落井下石、睚眦必报而已。只许他们出风水师动我,不许我用厌胜之术对付他们吗?还敢去三姑堂对付祝姑,不给点教训说不过去。”

    又像是怕吓到她,厉蕴丹补充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不会闹出人命。只是给点教训,让他们知道茅山并不好惹。”

    “好嘞,知道了!”

    厉蕴丹挂掉电话,麻利地画完今天份的符箓,又去了大学城旁的旧书摊。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旧货市场。大抵是知道学生兜里没几个钱,这儿的摊主常收二手货来倒卖,什么游戏机影碟音响应有尽有,连几毛钱一本的老书也多。

    虽说价格低廉,但并非没有好货。不少医学生喜欢来旧书摊淘宝,据说有个学中医的曾在这儿淘出一本老旧的针灸法,让医术突飞猛进,成为中医院的栋梁之才。因此,来书摊的学生挺多,摊主也乐得让他们坐板凳看书,只要给两三块钱就好。

    “嘿,李小神仙又来了!”

    别说,多明区的人几乎都快认识她了。当下便给了她一马扎,推出不少旧书,连钱也不收。

    厉蕴丹也不推辞,就就小马扎坐下,飞快地一本本翻阅。而受外貌影响,总有学生挨挤到她身边要个联系方式。她大方地给,并强调:“不是除灵的事不要找我。”

    学生们:……

    厉蕴丹一看就是一下午,从书摊东翻到书摊西。饶是如此,她也只翻到了照片三张、画本两张,再无所获。

    旧照片登在报纸上,是邹家的全家福,有老有少;画本有描写柳仙的故事,图画与她在三姑堂看到的大同小异,也是一女子在传教,红蓝白或红黑灰的一堆孩子在拍手。

    没有头绪,没有线索,当真是断个干净啊!

    包括造化者们传来的照片也是,她看过一众男女的脸,以及一批孩童的脸,实在看不出异常之处。

    无法,她暂且回了笼屋。

    16楼044号房,安静得有些不寻常。她洗完澡出来,却听见客厅的吊扇嘎吱嘎吱响。

    七月半近了,笼屋的鬼影逐渐变多,有些本来不显形的小鬼也会露出影踪,但厉蕴丹对诛杀它们并没有兴趣,看到也当作没看到了。可扰她清净的鬼不同,怎么也该给点教训。

    厉蕴丹提刀走入客厅,仰头看向吊扇,这次可算是看清楚了。

    吊扇之所以嘎吱作响,实则是上头吊着个鬼。一根麻绳,一件白衬衫,吊死鬼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生前这么想不开,死后也是。

    它见着厉蕴丹过来,一脸欲哭无泪。像是要讨饶却又解不开绳子,只能咿呀鬼叫,听着挺惨。

    厉蕴丹沉默片刻,举刀割断了它的绳。谁知吊死鬼不能落地,绳子断了也是飘在空中,但它感谢厉蕴丹帮它脱去束缚,总算不用在吊扇下混日子了。

    吊死鬼:“可以给我一口香吗?”

    哦,是个讨饭的。

    厉蕴丹闲得无聊,干脆取过一个面包一瓶水,点了根香插在上头。烟雾缥缈,吊死鬼被熏得双颊泛红,又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起烟来。

    “你是谁?”厉蕴丹问,“在这儿死了多久?”

    吊死鬼:“我是前屋主,其实你住的是我的房。”

    厉蕴丹:……

    “看门的说16楼044号房的主人有急事外出,弃了东西不回来了。”厉蕴丹说,“结果你是吊死在屋里的?”

    吊死鬼:“他们不这么说,哪有活人敢来住房?”

    这倒也是。

    厉蕴丹:“我听说这座屋子闹鬼,这就是你吊死的原因?”

    “闹什么鬼啊,我是破产了精神压力太大走极端。”吊死鬼叹道,“死了也没戾气,平时也个样儿,你听谁说的这屋子闹鬼?”

    “很多人,一开始是听个小孩说起的……”

    “小孩儿?”吊死鬼轻嗤,“笼屋哪来的小孩儿啊!每个人穷的连自己都养不起,谁会养孩子啊!你别是……被鬼迷了眼?”

    小孩,笼屋谁家养了小孩?

    好像有,只是屈指可数。而笼屋的小孩长什么样子她也见过,灰扑扑、脏兮兮的,见人如惊弓之鸟,不常看到。

    厉蕴丹眯起眼:“笼屋可有住过一个喜欢穿红裙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我没来多久。”

    略一沉思,厉蕴丹拨通了三姑堂的电话。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祝姑休息时打,甫一接通,那头劈头盖脸地骂过来:“李云丹,你最好真有急事!”

    “是急事。”

    “说!”

    厉蕴丹:“祝姑,你们算命看相久了,最开始见着人是不是能看出对方的实力?”

    “实力?这可看不出来,但道门有一种观气术,倒是能看出人的气场强弱。”祝姑打了个哈欠,“这说来就话长了,主要跟观相观骨观气有关,我给你讲……”

    厉蕴丹打断了她:“所以,一个照面能看出来对吧?”

    “是可以。”

    “祝姑你睡吧,我挂电话了。”

    “你这个……”骂声突兀地断了。

    厉蕴丹又给吊死鬼点了两根香,允许它大口吃喝,之后便提了家伙再上十八楼,逛一圈灵堂再站上天台。

    不多时,背后阴风再起,她再度见到了那个红裙小女孩。

    “姐姐,你怎么又来十八楼了?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厉蕴丹回首,“所以每次我来十八楼,你都会跟着来。不是因为担心我出危险,而是担心我威胁到十八楼,是吗?”

    她忽略了一点,有关柳仙的每张画作里都有一个红衣小孩。而关于九家的每一张合照里,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几个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

    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一如她扮成土著融入这个试炼场,一如小女孩扮成恶鬼混入笼屋,她们都是一等一的猎手。

    厉蕴丹:“你到底是谁?”

    小女孩微微一笑,没有否认她的说法:“你果然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最初看见你走进笼屋,我就觉得你很了不得。”

    譬如紫气东来,这女子身上的气场呈龙凤相衔的环绕之态,隐约有龙虎成形的帝王之相。即使她看不明白一个女子何成帝王,但她实属万里挑一之人,比她在百年前遇到的柳仙弟子更出色。

    “姐姐,我好喜欢你。”小女孩笑道,“喜欢你的骨,你的皮,你的相。柳仙只能是柳仙,花再大的功夫也成不了龙。可你不一样,你身上好像有龙气。姐姐,你祖上是有人做过皇帝吗?”

    厉蕴丹:“你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

    她骂道:“老妖怪!”

    小女孩顿时沉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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