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雪峰, 同样的风雪。红泥火炉不再,青铜小鼎当立,失却了无烟炭火, 配备上炎兽内丹, 铁板换成银丝网, 食材更上一层楼, 就连酱料酒水都提了品质,譬如鸟枪换炮, 从简单的饭局升格为味觉的盛宴。
玉箸金杯,银刀瓷盘。厉蕴丹走哪儿都不会亏待自己,连带着让谢此恒一介标准剑修都见了“世面”。
她道:“难怪鱼羊为‘鲜’, 这鬼面鱼和灵草羊的搭配实属一绝。”
鬼面鱼与现世的黑鱼相类,只是它顶着一个鬼面、声似婴啼,看上去极为恐怖,导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修士绝不会动它,直到一位想突破瓶颈的食修下了第一筷……
其肉质属阴, 入口清凉, 有调理灵气之效。从那之后就变成一道佳肴搬上了修士的餐桌,也成了食修尤爱装点主菜前的佐菜。而灵草羊打小被灵草喂大, 肉质属阳, 益助肝火、平衡肾水, 与鱼肉搭配混吃就像阴阳汇聚, 会生出别样的滋味。
厉蕴丹:“味道堪比犼肉,只是灵气远远比不上。无怪食修很看重个人实力, 若是实力不济,怕是连高级些的猎物都捉不到,反倒会被当作猎物吃了。”
谢此恒颔首:“食修一手厨刀出神入化, 实力堪比同阶刀修。如果碰上独身在外行走的食修,多是用药使毒的高手,莫结仇。”
厉蕴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连谢此恒都能说出“莫结仇”三字,想来是遇见过食修大能的。
好奇心起,她笑问:“你遇到过?”
谢此恒点头:“同宗的一位师叔惹了食修大能,她实力虽不如师叔,但很擅长做饭。为了报复,她来剑宗当了厨子……”
剑修哪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真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是以,食修入宗三月大获人心,后给师叔送饭让他吃得欲罢不能,再二话不说抽身离开——剑宗上下恨不得捆了师叔去给人谢罪,宗门也因此有了“莫耽于口腹之欲”的训诫。
彼时他对吃食无感,得以逃过一劫,而那些遭了“灾”的师兄弟断食譬如断情弃爱,很是抓心挠肺了一段时日,才“大彻大悟”地放下,表示跟谁结仇都行,不要跟食修结仇就行,否则这辟谷丹就吃不下去了。
至于师叔与那食修的后续如何,他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要不是厉蕴丹提起食修,他未必会记起这一遭。
谢此恒:“身为修士,还是不要耽于口腹之欲比较好。”
说着,他又卷了一片犼肉蘸上酱料,极讲究地配一片生菜,斯文地吞下。
厉蕴丹:……依我之见,你跟你那师叔没什么区别。
转过话题,二人聊了聊近年见闻,说了说伙伴现状,也谈了谈对试炼场的发现。当厉蕴丹将“任务目标是被夺舍的造化者”这一信息告诉他时,谢此恒却丢给她一个大雷。
他说:“若是上界仙人夺舍了造化者呢?”
厉蕴丹筷尖一颤,立刻意识到不对:“此话怎讲?”
谢此恒是剑仙,三千年的阅历足以让他看透仙人这一群体。因此在他眼里,修士夺舍造化者事小,仙人夺舍造化者事大。
“你在登仙之日弃道重修,如今虽是仙体,却无一日在仙界呆过。”谢此恒道,“只是,你既然已是仙人,有些事我便能告知于你。”
换句话说,不在同一境界,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譬如仙人到了上界方才知晓,其实成仙很简单,吃个九千年蟠桃就行了,可仙人会把这话告诉下界修士,会将蟠桃带给看重的弟子吗?
不会。
知道是一回事,干涉是另一回事。仙人不会介入任何人的因果,除非他决定帮他人承受因果的反噬。
故而大多数时候,仙人对下界来说是“无害且有益”的,可要是上界出了问题,那置身事外的仙人定会被卷进因果,并变成极端危险的因子。
只要他们想求活,没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凡成仙者,皆有从头开始的决心。”否则入了大乘期做个地仙即可,何必去争寿与天齐,何必渡成仙雷劫、历天人五衰之境呢?
谢此恒放下筷子,偏过头仰望高天:“以我所感,这里的‘上界’出了些问题。魔气缭绕挥之不去,仙气动荡无所凝聚,若阻止不得,再过千年上界将再无仙人,或是身死道消,或是堕入魔道,届时若有人渡劫飞升,天门一开即为末日,下界也会遭殃。”
他转过来看向她:“下界只有修士,再往下便是凡人。如果‘天门’一道道开启,魔物一只只往下,那么无一界可以幸免,无一人能够存活。”
这就是将一整块大陆划分为三千须弥,需层层修炼、次次挨劈才能上升的最大弊端。
万一灾难来自上界呢?
下界发生灾祸,尚且有强大的规则和封闭的天门阻断。可上界发生异变再向下界蔓延,几乎没有可以防治的规则和切断的办法。
谢此恒:“一个仙人堕魔进入下界,足以令整个下界成魔。下界再入下界,生灵涂炭只是迟早的事。”
跟聪明人说话很轻松,谢此恒一点,厉蕴丹便一通百通:“即使划分大界小界,规则也注重阴阳平衡、万物调和。如果修士与凡人尽数死去,死气蔓延,那这生气会回向何处?”
谢此恒抬眸:“这就是令我忧心的点。”
生气会去哪里?
凡人一死落叶归根,与自然循环融为一体;仙人修士身死道消,其修为灵力也会复归天地,成为下一次灵气复苏、修仙鼎盛时代的根基。
“堕魔不讲道理,灵气与生气只会成为魔物的食物。”谢此恒道,“然天道贵生,总有一线生机,魔物胃口再大也吞不了全天下的生机,可上界……我并未感知到生机在何处,只有死气。”
那么问题来了,生气能去哪儿?
厉蕴丹忽然道:“神……”
“嗯?”
“你说过,仙人之上是神,而你与神只差一线。”厉蕴丹回过味来,她记得胥望东给她的信息中有写,天气初开为一块大陆,后来神仙将之分成三千须弥,才有如今的大陆格局。
神仙、神仙,有神有仙,不是么?
“如果最先出事的是‘神’,你感知不到。”厉蕴丹平静分析,“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个假设——神堕落为魔,仙想飞升为神。结果天门一开落下神魔,所以仙人全沦落了。”
谢此恒眸色微冷:“如此,便更麻烦了。”
他伤势未愈,养到现在实力只及真仙。若是巅峰状态或可跨一个大境界与神魔一战,但眼下……他只会成为神魔的猎物,毕竟他的血脉天下难寻。
只能说两个智商在线、专注事业的人讨论问题,足以令问题跃进一大步,他们两厢交换已知线索,几乎在下了论断的同时就获得了主神的认可。
【叮!隐藏支线剧情解锁至30,死亡率提升至40,请您提高警惕,注意生命安全。】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的猜测没错;这也是个坏消息,神魔来了,他俩就是一盘菜而已。
完了,刚烤完的犼肉不香了。
见谢此恒也无胃口,厉蕴丹熄火温酒,慢吞吞地吃下最后几片犼肉。难事归难事,困境归困境,再怎么也不能浪费粮食。待食物全下了肚,她才跟谢此恒一人捧一杯温酒,继续之前的话题。
厉蕴丹:“任务时限是三千年,如今过了三百二十五年,还剩两千多年。我要是全力以赴修炼,两千年内可能成神?”
谢此恒摇头:“不能,你擅长以战升阶,不适合长期闭关。若是像剑修一般闭关千年,你的心境会出问题,还不如找比你强的人或者妖对战,更利于变强。”
对队友给的建议,厉蕴丹还是会听的:“你呢,接下来怎么打算?”
谢此恒:“你在无涯宗主峰设下的聚灵阵适合我养伤,我会时不时闭关。等外界遭灾的那天,我会出关。”
厉蕴丹:“你怎么转性了?之前对这些‘俗事’可是能避就避。”
谢此恒:“与魔物相关的事,自不能躲避。”又问道,“你如今人在何处?可方便告知?若有急事我便去寻你。”
厉蕴丹:“我在剑宗,盛天剑宗。”
“现在是一名标准的剑修。”有多标准呢?厉蕴丹甩了甩自己的乾坤袋,“刚拿到的上品灵石,被我用得只剩三块了。看来过两天又要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记得无涯宗给长老的份例不少,你要是有盈余就接济我点儿。”
无涯宗那么富还是多亏了她,谢此恒住她的主峰,用她的聚灵阵,吃她的福利,她要点他的工资不过分吧。
“……”
谢此恒失笑,直接除下乾坤袋给了她:“十年份的灵石都在里面,我没动过。”
厉蕴丹:“你不出门么?不与人来往么?”
谢此恒发出寡王之王的声音:“除你之外,我并无好友。”也不想交朋友,一人一剑足矣。
厉蕴丹:……
待夕阳西下,厉蕴丹与谢此恒道别,御剑朝天生剑宗飞去。穿过纷扬大雪、绵密白幕,眼见她小成一个点到再也不见,谢此恒方才拂去身上的雪花起身,张开了真炁,隔绝外界的寒冷。
将手负在背后,他傲然立于风雪之中,收敛了面对友人的所有温和与善意,变得如出鞘的神剑一般锋利。他侧首,平静又冰冷地命令道:“出来。”
“我今日不想见血。”最后的警告。
雪花轻碎,大乘期的隐息斗篷除去,修为仅筑基后期的桓知站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与谢此恒形成高低落差,隔着很远的距离。饶是如此,他二人的说话声也能彼此听见,还甚是清晰。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桓知对“大乘期”的谢此恒并无惧意,他甚至还妥善地行礼,道:“晚辈盛天剑宗通天峰·桓知,见过前辈。”
盛天剑宗的筑基期……她的师弟么?
谢此恒:“你找我何事?”
“无事。”桓知笑道,亲和又无害,“大师姐素来不与人来往,不想在宗外竟有朋友,还是前辈,便想来看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只是不知前辈是哪宗老祖,怎会与大师姐相识?”
一口一个前辈,再三提醒老祖,哪怕谢此恒一贯不觉得三千岁有多大,这会儿也感觉到这筑基期的小子多少带点故意。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得罪一个“大乘期”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就不怕他出手把他斩杀在此地?
到底是三千多岁的剑仙了,谢此恒见过的少年太多,他隐约能将桓知的状态对号入座,只是这一对号二入座,他的神色更寒了几分。
错身而过,谢此恒一瞬从山顶到他身边,桓知后知后觉。
他悚然回神,就听谢此恒丢下一句:“可笑。”
这两个字可谓毫不客气,流露出来的意思不是“你也配知道”就是“你不配知道”。他说他是老祖,他一句可笑暗示他是小儿,妥妥告诉他因境界悬殊,他甚至不会对他出剑。
桓知猛地回首,就见谢此恒已消失无踪。
年轻人总是要强的,尤其是在桓知单系金灵根、天赋并不差,且极有可能修到大乘境的基础上。他久久注视着山间风雪,只觉一股不服充斥胸臆。
纵使对方已听不见,桓知仍是一笑:“多谢前辈指教,桓知定好好修炼,不会让大师姐甩我太远。”
话落,他收起师祖给的隐息法宝,踏着飞剑朝剑宗而去。他知道今日行事莽撞,但少年人总有少年人不成熟的脾气,一想到大师姐与别的剑修关系好,他就百爪挠心,很是难受。多过分啊,明明他们才是一起长大的!
且,少年慕艾,喜欢一个姐姐怎么了?用风流剑者多出痴情种,奈何世人不解,总以为他们多情。
莽就莽了,只要不被大师姐发……额?
行至盛天剑宗门口,桓知远远地便看见大师姐抱剑站在一处,身边跟着岳千秋。她像是专门在等他似的,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岳千秋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又竭力为自己洗白:“追着你走是好奇你去了哪儿,一见你是会友、不方便打扰,我便回来了。本以为小师弟走得早,没想到他比我迟啊。”
一大口锅甩了过来,桓知不得不接。
他张张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厉蕴丹缓缓拔出剑,对他说道:“区区筑基期还想跟踪元婴修士,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圆圆,你知道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吗?”厉蕴丹道,“如果我不是你的师姐,你早就被杀了。如果我是你的师姐,还抱着背叛宗门的心,你也被杀了。你真以为一件大乘期的隐息斗篷能瞒天过海么?你大师姐我习剑多年,出过的招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只消你泄露一丝真炁,我便察觉到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世上天才多早死。”
“桓知!你给我记住今天的教训!”
这一天,厉蕴丹收起同门之情,也收起元婴真炁,纯以剑法暴打桓知,将他从山上打到山下,再从山下打到山上。直揍得他伤痕累累,约莫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作为宗门唯三能练风流剑的主,桓知向来是通天峰的宝贝疙瘩。只是这次厉蕴丹出手教育,别说他的师父,就连他的师祖也不敢阻拦。原因无它,厉蕴丹出手有因,她每说一句,他们都觉得桓知欠一顿毒打。
剑修是需要赤子之心,但太天真了也不好,容易早死。
是以,桓知在养伤喝药期间,师父宽慰他:“圆圆,你可知道错了?”
“知道了……”桓知眸色微暗,“我确实太弱了,如果能再强一点……”是不是只有处在与大师姐同等的境界,才能取得平等对话的机会。
如他这般弱小,抱有某些念头确实太早也太痴心妄想了。
师父:“你知错就好。”
心很宽地走了。
近一月后,伤势大好、在对战中心生感悟的桓知突破筑基后期,迎来金丹雷劫。他凭天赋与毅力扛了过去,成为盛天剑宗目前最年轻的金丹真人。
他本想与厉蕴丹分享喜悦,想问问她何时筹办元婴大典,可要什么礼物,他去秘境时会注意的,结果——
抱剑童子拒绝了他上山的请求,直接道:“峰主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桓知:“闭关?大师姐是顿悟了还是……受伤了?”
抱剑童子木着脸,明显是三观受到冲击后又重组的样子:“峰主说要冲击化神境界,若非剑宗遭受敌袭一类的大事,就不要找她。还请真人回去,不要让我们难做。”
桓知:……
冲击化神?
他没听错吧?刚入元婴没多久的大师姐要冲击化神了?
与此同时,接到同样消息的老祖们聚在一处,隐隐觉得头疼。
厉蕴丹属实天赋异禀,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剑道天才,她的心境似乎生来圆满,提境界就没出现过“根基不稳、境界虚浮”的情况,甚至汲取完天垂象的泽福,还会有余力冲击下一个小境界,这实在是……
沈峰主:“她的灵根定是变异的,只是我们看不出来。这些日子我遍寻古籍,倒是找出一个与她情况相似的……”
“是什么?”
“是‘混沌灵根’,记载于三万五千年前。是万年前合欢宗的一位弟子,她天赋卓绝,天然亲和大道,什么灵力都适应,去哪儿都能修炼,只五百岁便飞升成仙了。是有记载以来最快成为仙人的修士,但我比对厉蕴丹……恕我直言,咱们剑宗的这一位怕是要百年内飞升成仙,我们就算有心替她隐瞒,也是瞒不住的。”
沈峰主叹道:“不如不瞒,顺其自然。盛天剑宗能出个百年飞升的仙人,也是我宗门大幸了。”
众人颔首,深以为然。
是他们不想管厉蕴丹吗?不是,他们压根管不住啊!
突然,一直位于主座的一名大乘期剑修开口,她道:“我自修道以来只收过两位弟子,她二人如今已不在此大界。这厉蕴丹若是有意,可让她来‘天罗峰’找我,想来大乘期修士的亲传弟子之位,总当得起她一看。”
这话说得很客气,是大乘期大能对优秀后辈最高的看重,她甚至给了她选择的权力。只是……
沈峰主:“老祖说的是,只是她还在闭关冲击化神,如今告诉她多有不便,还是等她成了化神再说吧。”
“反正不会太久,她说闭关十五年就行了。”
闭关十五年就行了。
十五年就行了……
十五年?
众人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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