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门推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南荣立刻起身迎上去:“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取下口罩,摆摆手:“没事。就是吐得太厉害低血糖,再加上受了刺激精神不稳定,人已经醒了,在后边病房,挂两瓶点滴,输完就可以回去了。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年轻人恢复快,过个两三天就好了。”
南荣眼神微动,想起笙小禾去厕所待了半个小时,心里不是滋味。
“好,谢谢您。”
宽敞的三人间只有笙小禾一个人,她半倚着床头,脸色比晕过去之前要好一点。
南荣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愣愣地看着床尾栏杆发呆,听到门边的响动只是眨了眨眼,并没有要转头的意思。
荣把热粥放在小桌上,倒出一小碗凉了会儿才端起来,舀起一勺送到笙小禾嘴边,温声道:“等会儿还要吃药,先垫垫肚子。”
笙小禾往旁边偏了偏,回避着他,不看,也不说话。
南荣一肚子气早在笙小禾晕过去的瞬间就烟消云散了,这会儿只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他把碗放回桌上,坐到床沿,轻声问:“你知不知道在市局擅自用别人账号查档案是违纪的?而且你刚刚查档的信息直接发到孙局那里去了,要不是我刚好在那儿帮你兜着,你这会儿就被纪检那群老头请去喝茶了,还不能说你了是吧?”
笙小禾这才明白过来前因后果,一时不知道该后悔还是难过,只能闭上眼叹了声:“对不起。”
南荣本来想借着这个话头再多说几句,进而逼着人把事情说清楚,但被笙小禾这软绵绵的一句道歉给挠了心,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嘴上说着要重新追她,却又摆出一副审犯人的架势,实在是太混涨了。
这么思来想去,南荣的气势一下就弱掉了,先一步自己交代了:“刚才在车库不是故意凶你,我……我在车上看了你的浏览记录。”
笙小禾眼睫轻颤,突然很想拔掉手上的针头。
南荣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伸手握住她自由的那只手,往上挪了挪轻轻抓着手腕,看着她竭力避开自己眼睛的侧脸,继续说:“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南荣的外公曾是北区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临退休之际辖区内出现一起特大凶杀案,警方在案发第二天就将凶手抓获。
本来是值得欣慰的事,可受害者中有一个幸存的孩子,说真正的凶手另有他人。
但一个刚满五岁,被吓得神志不清高烧三天才退下去的孩子说的话,谁会信呢?
法院不会信,现场勘查结果不会信,没有人会信。
只有南荣的外公,盛天,他被小孩子为凶手哭得嘶声力竭的开脱声动容,心中不禁起了疑心——孩子虽然小,但却目睹了凶杀全程,况且不是完全一无所知的年纪,父母被那么残忍的杀害,怎么可能还会这么努力地为凶手说话?
所以,难道凶手真的另有他人?
他暂时把孤零零的小孩子带回家和老伴一起照顾,一次又一次将下面提交上来的证据推翻要求重新调查,但到最后依然没有找到新的线索可以洗脱凶手的嫌疑。
小孩子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安静,不像最初那样又哭又闹,只低着头,使劲儿抓住衣摆,小声说:“谢谢爷爷。”
盛天干了一辈子刑侦,也不是每件案子都结得那么毫无遗憾,可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很多遗憾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随风散去。
但独独这一次,小孩子背着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仿佛陷进了一个黑色泥潭,沉重又苍凉的身影令他久久无法释怀。
后来小孩子被外地的亲戚找回去后,盛天经常在午夜梦回时见到这个场景,叫他每每醒来都倍感心痛。
直到他临终前,对孩子们交代完所有的后事,又单独留下刚服完兵役去警校上学的南荣。
彼时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他艰难地开口:“郁……郁……”
“我知道,外公。”
南荣跪在床边,眼眶通红地轻轻握住盛天的手,郑重承诺:“我一定会找机会重新调查,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您……您放心,我答应您的!”
盛天宽慰地看了南荣最后一眼,带着对外孙的期待和些许的遗憾去了世界的另一头。
后来南荣一直在找那个曾经短暂相处过两个月的小孩子,但他并不知道那人被亲戚带去了哪里,从内网搜出来的同名同姓全国有数万人之多,还都分布在各个省份地区,没有其他信息根本就无从找起。
直到他刚刚发现笙小禾查看的旧档正是当年盛天一直挂念的案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他在系统里找到笙小禾的身份证号,又登入内网里查询,果不其然,笙小禾有一个曾用名,叫郁池青。
而旧档里那个幸存的孩子,也叫郁池青。
南荣叹了叹气,看着笙小禾:“其实你上大学那会儿就认出我了对不对?我们在一起三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在找郁池青,你明明知道,可你却把我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今天不是刚好这么凑巧被我知道,你还准备瞒我多久?你要干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这两句压着嗓子低吼出来的话,带着万分的不解与失望,听在笙小禾耳朵里就像两把利剑狠狠地刺在她心上,让她疼得叫不出声,只能转过头,对上南荣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永远。如果你没发现,我会一直瞒着你,瞒一辈子。”
“你要重新查那起案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南荣有些哀伤地看着她:“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笙小禾从来没听南荣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只觉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不是。”
她重新转开头,敛下眼眸,看着地板轻轻摇头,声音带着茫然,“我只是觉得,你不会信我。我跟好多人都说过,可他们都不信我。只有爷爷……你外公信过我,可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肯定也是不信我的。”
“如果我说,我外公临终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找到你,然后重新调查当年那起案子,你信吗?”
笙小禾惊讶地回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真的,他老人家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儿,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重启旧案,他信你,一直都信。”
南荣笑着摸摸她的头,眼里溢着满满的温柔,“我也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笙小禾怔怔地看着南荣,恍惚间想起了刚见到盛天的时候。
那时她已经在柜子里蜷缩了整整一夜,完全不敢动,只能死死地咬着牙煎熬着。
还是第二天物管牵着巡逻犬经过时,嗅出血腥味,这才急忙报了警。
刑警打开柜子门看到笙小禾的时候,她以为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是昨晚的凶手,发疯似的尖叫,在柜子里又哭又叫还咬人,情绪激动异常激动,第一时间赶到的那批便衣刑警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盛天穿着刚开完会还没来得及换的制服,身后还跟着派出所统一制式的浅蓝色警装民警出现在她眼前,小心地向她伸出手,对她说:“别怕孩子,警察‘叔叔’来了。”
直到那一刻,笙小禾才终于放松下来,高烧昏迷过去。
她记得那时候的盛天两鬓还未见斑白,但眼角已然好几条的纹路斜斜划到太阳穴周边。他笑得很慈祥,伸过来的手也很温暖,后来把她接回家的时候和妻子二人当亲孙女一样照顾,那是她在这些年里最后感受到的来自家庭的温暖。
笙小禾嗓子开始发紧:“爷爷他……走得安详吗?”
南荣轻轻颔首,隐下老人病痛的折磨,淡淡道:“七十六岁那年走的,没太遭罪。”
笙小禾忍了一晚的眼泪终于决堤,带着对重忆旧事的宣泄和盛天迟到的悼念,哭得撕心裂肺,久久停不下来。
搞得来换点滴的护士以为南荣在欺负人,冷着脸呵斥他“病人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不能再受刺激”,南荣尴尬地解释了好半天,护士才没把他赶出去。
南荣满脸心疼地给笙小禾递纸巾,小声哄着:“身体还没好呢,可不能再这么哭了,不然护士真的得轰我走了。”
笙小禾平复下来,红肿着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她吸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你这水少说还得挂俩小时呢,我回哪儿啊?”
南荣站起来摸了摸大碗里的粥,还没凉,他又盛了一勺到小碗里,混合温热后坐到床边,“先吃饭!”
笙小禾避开南荣递到嘴边的勺子,轻声说:“我自己来。”
南荣挑挑眉,也没坚持,只把碗放自己手上,端在笙小禾身前,示意她拿勺子。
笙小禾跟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默默地把粥喝完。
南荣把床头摇下去,让她平躺着,又关掉大灯打开隔壁床的床头灯,给自己调了个震动闹钟,说:“半小时后再吃药,先睡会儿?”
笙小禾看他取过一旁的陪护折叠床,两条大长腿半蜷着憋屈地躺了上去,忍不住说:“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南荣把手枕在头下,闻言转过脸,迎上她的视线,反问:“你觉得我会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地对视,依然是笙小禾输了,只好由着他。
南荣轻笑一声,闭上眼休息起来。
出差的这段时间,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最累的一个。眼看着案子进展到最关键的阶段却又全部断了线索,他还得思考下一步的工作安排,绷得紧紧的神经也只有在面对笙小禾时才能稍微放松些许。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笙小禾微微侧身,看着紧挨着床边下方躺着的人,眼底深处驻扎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浓厚眷念,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看南荣。
连轴转了这么多天,每天早晚不过就是用热水胡乱在脸上搓了几下,下巴上的胡茬也没好好打理过,有些都已经冒出头来了,就算长得再好,也还是显得邋遢了些。
她伸出手,借着光影下朦胧的轮廓,在空中虚虚摸上南荣的脸,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慢慢地陷进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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