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笙小禾睡得很不好。

    梦里有无数小虫子爬满了她的身体,到处啃咬,叫她又疼又痒,挠出无数条血痕。

    等她终于忍不住下重手拍死停在手背上那只最大的虫子时,梦境里那“啪”地一声响将她惊醒。

    笙小禾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疹子,到处都是抓出来的红痕,而梦里拍虫子的那只手背上,有三条正微微渗血的细长伤口。

    她难受得紧,以为是病房里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回头往崔盈床上看去,却发现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枕头边,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笙小禾心中一个咯噔,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伤口,想到睡前崔盈递给她的牛奶,又发现本该在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片备用安眠药盒空了,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儿,起身往护士站跑去。

    “护——”笙小禾刚一开口,护士站的座机铃声疯狂响起来,她直觉不太对,果然下一刻就见护士扔下电话,边跑边说:“12床的崔盈要跳楼!”

    县医院的住院部有六层楼,虽然不算特别高,但真从上面跳下去,不死也残。

    笙小禾跟着护士跑到顶楼时,上面已经有一名保安在劝说,但崔盈半侧着身,并不让他们靠近,也不理人。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还泛着青,冷冽的晨风吹在人身上跟刀子割没什么区别。

    崔盈一身宽大的病号服,在风中被吹得鼓鼓囊囊地,显得人更加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走。

    笙小禾也穿得很薄,浑身的瘙痒在冷风中稍稍安分了些,她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崔盈。”

    声音不算大,但周围安静,轻易地就传进崔盈耳朵里,她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小禾姐,你怎么……你,我,对不起。”

    笙小禾小心而缓慢地向前挪着步子,安抚着崔盈:“你在我的那杯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对吧?可是崔盈,我安眠药过敏,你看——”

    笙小禾说着就把袖子撩起来,她把闪光灯打开,崔盈能看到成片成片的红疹,深深浅浅交错在白皙的手臂上,显得触目惊心。

    “对不起,小禾姐!”她哭着摇头,一手抓着边缘的栏杆,一手朝笙小禾举起来,“不要再过来了!求求你,别过来!”

    笙小禾呼出一口气,她现在浑身上下又冷又痒又疼,药劲儿还没过,脑子也还处于昏沉的状态,她暗暗掐着虎口,停在原地,朝崔盈道:“好,我就在这儿。那边太危险了,你先过来,有什么话我们下去说,好不好?”

    崔盈看着笙小禾朝着她遥遥伸出的手,风把她的头发吹散,有些扎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哭着摇头,“下去做什么呢?没有人等我回家,他们只想用我换钱。”

    笙小禾揪着眉,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崔盈又叫住她:“别过来!”

    笙小禾不敢再动,闻言反而往后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还没说完,就被崔盈打断,她抓住栏杆来回晃动,发出尖锐的嘶叫,朝着无关的人发泄心中的悲愤。

    “你不知道!你们这些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会明白我的感受,小禾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我,可是对不起,你真的……不会懂这种感受的!”

    笙小禾眼睫轻颤,神色带着怅然,她看着崔盈,“我是孤儿。”

    崔盈愕然,僵在那儿不可置信地回望笙小禾。

    “说起来,其实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

    笙小禾低头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趁机又往前挪了挪,“我五岁那年亲眼目睹父母被人肢解,后来被送到被爷爷领养的姑姑家,可姑父不喜欢我,我被带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借着带我出去玩儿的理由,把我扔在荒郊野外。”

    崔盈并不知道笙小禾小时候的事,此时骤然一听,恍然生出一种“原来大家都很惨”的平衡感,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笙小禾,继续听她的故事,没有察觉到她那微妙的靠近。

    “那是一片长满了芦苇的野湖,夏末时节,湖边很多很大的飞虫,我一个人在湖边等姑父,可从天亮一直到天黑,他都再没有出现过。”

    此时笙小禾的余光看见消防员和警察已经从住院部正前方的门诊楼快速往这边赶来,她微微顿了顿,看着崔盈的眼睛,继续说道。

    “那里没有狼嚎,也没有狗叫,甚至连虫鸣都没有,我走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晕倒在一家福利院门口。然后我就被福利院暂时收留,等姑姑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风把笙小禾的音量吹散,飘到崔盈耳边时只剩下一片云淡风轻,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但她又似乎能从那些未曾详细描述的语句中体会到当年那个刚失去双亲不久,年仅五岁的小女孩被狠心地抛弃后心里的绝望。

    那是和她一样,再也没有人疼爱自己的悲伤。

    崔盈怔怔道:“小禾姐……”

    笙小禾微微一笑,说:“崔盈,我确实没有经历过你经历过的事,但我知道那种感觉,那些难过和无助我都体会过,程度甚至还远超于你,我能走出来,我也想带你走出来,以后你就会明白,他们不值得。”

    笙小禾站在离崔盈一只手的距离外,全身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她隔着栏杆朝崔盈伸出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白白搭上自己的命。你不是说,你爸爸走之前让你要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好好活着吗?他如果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会伤心的。”

    话音一落,崔盈就弯下腰,缓缓地跪坐在栏杆旁,哭得撕心裂肺。

    她想起初中时父亲生病弥留之际,抓住她的手,万分不舍地看着她,“看不到我的盈盈嫁人啦!以后没有爸爸在身边,你也要好好地生活,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生,爸爸会一直守护着你的。”

    十几年过去了,崔盈在母亲越来越毫无顾忌地偏爱中艰难地成长,终于还是忘记了曾经对父亲的美好承诺。

    笙小禾心疼地摸了摸崔盈的头,刚想伸手把她扶起来,但崔盈忽然反手抓住她的手,垂着头轻声说:“可爸爸一定也不想看到我这么痛苦。小禾姐,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冲进马桶里吧,免得我妈拿骨灰去换钱。”

    说完,竟把笙小禾往后一推,自己借着劲儿毫无留恋地向楼下倒去。

    楼下的围观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落后救援队一步的南荣刚从门诊楼出来,正面迎上崔盈从空中极速坠落的身影,又看向还没有完全充足气的气垫,脑子里紧绷了一路的弦“啪”地断开。

    他连忙上前疏散围观群众,大叫着:“让开,全都让开。医生,护士,快!准备手术,马上抢救。”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笙小禾毫无防备地被推到地上,匆忙上楼的警察和消防员甚至都才刚刚推开顶楼的门,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子闭上眼微微一笑,而后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南荣在各种混乱和吵嚷之中把崔盈迅速送进抢救室,这才松一口气大步朝顶楼跑去。

    消防员已经走了,剩下两个警察在栏杆附近做调查取样,笙小禾苍白着脸坐在原地,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崔盈跳下去的方向,动也不动,眼神都没有焦距。

    南荣脱下外套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蹲在她面前轻声说:“这里太冷了,我们先下去,好不好?”

    笙小禾这才眨眨眼,像是才从梦境中醒来一般,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南荣的衣袖寻找安全感,另一只手伸手在空中晃了晃,脸上尽是茫然:“我已经摸到她了,她就在我眼前……”

    南荣立刻抓住她已经冻得乌青僵硬的手握在手里不停地哈气,揉搓,好半天才暖和起来,他半搂着把笙小禾带起来,边走边说:“医生正在抢救,会没……”

    “事”字还没说出口,顶楼大门被推开,派出所的警员对南荣说:“人没了。”

    笙小禾再见到崔盈时,天已经黑了。

    崔盈从楼上掉下去时离得最近的人就是她,虽然她是警察,但按规定她依然要接受“他杀”排查调查,好在当时在场的保安多长了一个心眼,把笙小禾上楼之后的画面都用手机录了下来,再结合法医的鉴定和就诊记录,这才正式将这次坠楼案定性为“抑郁自杀”。

    笙小禾打着点滴在县局做笔录,南荣在外面忙前忙后,等笙小禾出来后两人跟在运送遗体的车后面一起返回市里。

    过敏药有嗜睡的副作用,笙小禾刚上车就沉沉睡了过去,连安全带都没系好。

    南荣把暖气打开,俯身把笙小禾额前散乱的头发理顺,看着她连睡觉都没有舒展开的眉,心疼得不得了,伸出拇指在那微微褶起的眉头处轻揉,喃喃自语:“我陪着你,你会不会稍微好过一点?”

    到火葬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笙小禾站在一旁,看着化好妆,就像睡着一般的崔盈,心中五味杂陈。

    南荣说充气垫虽然还没来得及完全充好,但以崔盈的体重和楼层高度来看,她有很大的几率不会死。

    可她在那么短的时间和毫无着力点的空中,生生将自己的身体偏了偏,最后堪堪擦过充气垫边缘,后脑勺着地,颅脑重度损伤,连几分钟的转移抢救都来不及。

    她取出一条黄金转运珠手链,戴到崔盈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手腕上,“本来是想等你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定制一款送给你的,可你那么着急想要走,只好去店里买大众款了,你可不能怪我哦!”

    笙小禾直起身,微笑地看着她,“下辈子再见吧,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我们都不会被——”

    “盈盈!我的女儿啊!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啊!啊——”

    笙小禾的话被一道高亢的女声打断,紧接着她被人推开,踉跄半步站定后才看清是崔盈的妈妈和弟弟,门边遥遥而来的还有她的舅舅。

    三个人围在崔盈身边,哭得格外真诚,完全看不出来昨天凌晨亲手把崔盈送到棺材里的那副冷血嘴脸。

    笙小禾嫌恶地皱皱眉,但她也没办法把人赶走,只得自己离开。

    南荣就在门外等着,身边还有其他跟着带三人出来的同事。

    笙小禾站到南荣身边,南荣就停止了跟他们交谈,侧过身往里面正哭得伤心欲绝的三人看了看,冷冷道:“早干嘛去了。”

    笙小禾看着他,问:“我能不能代为安葬崔盈的骨灰?”

    按规定当然不可以。

    可崔盈现在亲近的亲属都已经存在犯罪事实,处于等待宣判期,再加上他们的家庭关系,南荣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

    他甚至都没怎么考虑,径直点头,“我来处理。”

    南荣陪着笙小禾熬了整整一晚,在第二天天色将亮未亮时,驱车前往距离南渝市主城区20公里外的近海岸,那里是南渝市唯一一处临海的地方,海岸线很短,被划为了指定海葬点。

    两人到的时候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南荣提前联系过,于是停车场早早地就有人等在那边。

    工作人员穿着一身黑色笔挺的制服,带着手套和口罩将两人带到指定位置,打开音乐,把骨灰盒放到台上正中间,递给两个一个装满了花瓣的花篮。

    音乐舒缓宁静,在这片小小的上空荡漾,又被海风带着送到了更远的地方。

    南荣和笙小禾作为崔盈告别仪式上唯二的送别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把花瓣和骨灰一起撒向广阔的大海。

    笙小禾看着白色的粉末和花瓣一起被海水彻底淹没,始终哽在喉间的那股劲儿忽然就散了。

    她抬眼,看着远方海平线上亮起了金色的光,太阳缓慢升起,阳光在海平面上晕出一片金灿灿的水波,带着无尽的温暖来到这个世界上。

    笙小禾想,原来人生兜兜转转,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四个字——殊途同归。

    比如死亡。

    再比如三年前生日时,她和南荣没能看成的海上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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