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7、58……”
秒表恪尽职守地跳动着,眼看着马上就要跳到六点整,即将用尽浑身解数来响彻整个房间的电子钟,却在59的那一刻被一只干净又修长的手指给生生地掐断,摁住了那口气。
南荣睁开眼,脸上丝毫没有熬夜的疲惫,反而精神得神清气爽。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坐起来,蹲在床边伸手去摸笙小禾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
夜深人静,久别重逢,两人闹得有点过,到这会儿清醒了南荣才想起来女朋友刚刚大病初愈。
他看着笙小禾脖子上零星分布的红点,心虚地揉揉鼻尖,跑去衣柜里把她今天要穿的衣裤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才赤着脚走出房间。
将两人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后,南荣又踱步到厨房,刚在想早餐要做什么时,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中心区分局刑警大队的队长明亮,比南荣大十多岁,两人是大学里同一个辅导员的直系师兄弟,经常和南荣一起去省厅协助查案,交情颇深。但平日里大家都忙,除了工作开会时遇见会抽空聊几句,几乎不怎么专门打电话联系。
这会儿大清早的就来电,倒是令南荣有些意外,他接起来,笑着说:“明哥,怎么想起——”
“南荣,你昨晚是不是送了一个孕妇进医院?”
电话那头很嘈杂,似乎还有人在远处高声嚷嚷着什么,明亮压着嗓子打断南荣,也不等他开口,就道:“那个孕妇现在死了。”
半小时后,南荣赶到医院。
单人间的病房已经被警戒线封锁起来,保安在疏散闻讯而来的围观群众,派出所民警在向护工了解情况,蒋芸的父亲蒋大力激动地拄着拐杖大吼:“就是他们害死我女儿的!”
他一看见南荣,立刻举起拐杖,叫:“凶手,凶手,快!就是他撞死我女儿的,就是他!”
明亮从病房里探出头来,皱着眉让人把蒋大力拉到一边安抚情绪,招呼着南荣进去。
蒋大力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南荣:“他是凶手,你们怎么能让他进去,你们官官相护,我要去告你们!”
刑侦大队的刑警从早上出警到现在,一直听这老头儿撒泼个没完,心累又只能不厌其烦地板着脸说:“蒋先生,刚刚那位是我们市局支队的副队长,这是正常工作流程,你别瞎说了,成吗?”
蒋大力混不讲理,“什么流程?他是撞死我女儿的凶手,凶手你知不知道?”
“你女儿压根儿就没被撞到!检查报告就在那儿摆着,她除了脚上的外伤,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你说话也讲点道理好不好!”
“谁知道那医生是不是你们自己的人,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蒋大力一下就躺到地上,又哭又叫:“还有没有天理啊,警察撞死人了,到底有没有人管啊!就这样欺负我们吗!”
……
病房里,明亮把门关上,头痛地揉着太阳穴,“让人来把他带走,再这么嚷下去整个医院的人真的都会以为我们相互包庇了。”
南荣站在床边,看着已经断气的人,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明亮走过来,“凌晨四点的时候,蒋芸突然开始阵痛,分娩过程不顺利,难产伴随大出血,抢救死亡。她爸接到医院的通知后一口咬定是被你撞死的,医院没办法,只能报警。”
法医接着说:“她已经足月马上到预产期了,提前发作是很正常的。医生也跟蒋大力做过解释,但他就非说女儿是车祸伤了脏器致死,医生和您合伙隐瞒伤情,想要把这事儿大事化小。那我们只能建议做解剖查死因,他又不同意尸检,说我们会帮上头的领导作假。”
“所以,”明亮拍拍南荣的肩膀,无奈地摊手,“现在的情况很明朗了,那老头摆明了要赖上你。”
南荣嗤笑一声,“我还能让他给讹了?”他看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到七点,朝众人挥挥手转身离开,“行了,你们按程序办吧,后面还需要我配合的话再通知我,先回了。”
这压根儿就不是一起刑事案,但如果蒋大力死皮赖脸非要把蒋芸的死推到南荣头上的话,分局少不得要进行强制尸检,依流程还得传唤嫌疑人到分局做笔录。
明亮一想到南荣坐在讯问室,坏笑着问他“这都搞不定”的场面就觉得脑仁突突地疼,随后也走出去打算给蒋大力好好上一堂普法课,却听刑警说他们刚准备把人带回楼下警车里,他就被赶来的亲戚给带走了。
“这就走了?”
明亮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来这老头又在搞哪一出,下一秒就被手机上突然响起的信息推送声吵得差点没爆粗口。
那是省公安厅舆情处理中心实时监测到的网络信息,走内网手机通道发送给所涉事公安局进行限时办结,通常的舆情提醒声只会是“叮”地一声脆响,但这次的声音短促又频繁——
那表示这起舆情已经在网络上引起了相当大的议论,且舆论风向对公安机关的形象极为不利,需要立即做出回应和处理。
明亮光是看标题,手就气得止不住抖。
微博热搜第一,后面带着暗红色的“爆”字,中间的内容是:警察撞死孕妇恐吓家属闭嘴认栽,配图是刚刚刑警和蒋大力在门外谈话的照片。
照片里蒋大力拄着拐棍,佝偻着背,神情悲痛欲绝,而刑警面无表情甚至还露出极度明显的鄙夷和高高在上。
两人面对面站在窗边,年轻的昂首挺胸陷进阴影中,年迈的卑躬屈膝站在光下,强烈的视觉冲击营造出邪恶与压迫的场景,叫人只是看上一眼,就恨不得手撕了那个年轻人。
再加上一篇从蒋大力的角度出发,发出来的长达三千字的小作文,深刻控诉了南渝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队长是如何利用职权,让医生配合他开具不符合事实的假证明,以及中心区分局刑警大队一干人员假意要尸检实则是为了替领导掩盖犯罪事实,声声泣血,字字含泪。
公权力被恶劣滥用的中心思想贯穿全文,直接将大部分年纪尚小时间充裕,还不懂得如何分辨真假、理性看待问题的网友们,小部分“国黒”“公黒”们以及真没有脑子的人划拉到自己的阵营,再一次爆了大眼软件的服务器。
明亮大清早就从被子里爬起来,连早饭都还没吃,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他又想起之前有耳闻部里这两天会来省里考察工作,默默地在心中为南荣和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对才刚刚开始的新年充满了悲哀。
南荣是在家看完整个帖子的。
彼时他刚到家,笙小禾也被那催命似的专属铃声给吵醒,两人坐在沙发上刷完了微博。
笙小禾倚在南荣怀里,就着他的手滑动着手机屏幕,眉头紧紧皱起,简单地做出四个字的评价。
“颠倒黑白。”
南荣环在笙小禾腰上的那只手正轻柔地做着按摩,闻言冷哼一声,“我要不是当事人,看了这篇文章,我也蛮同情他的。”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就自动切换成了孙尧祥的来电画面。
南荣点开扩音,孙尧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他那边似乎有干扰源,带着滋啦啦的电流声,“你在哪儿呢?”
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十分钟。
南荣答:“还在家,等会儿就准备出门了。”
又是一阵尖锐的电流声,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快步走的声音,很快周遭安静下来,孙尧祥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异常沉重。
“先别来了,现在市局门口被记着给堵死了。”
贴子从发出来到现在还不超过十分钟,记者们是怎么做到在早高峰的上班点,从南渝市的四面八方快速蜂拥而来?
南荣和笙小禾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应了声好。
“你稍微晚点再过来。”孙尧祥喝了口温水,说:“刚刚接杨局批示,等会儿上班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把昨天晚上所有的道路监控和交警大队的执法记录仪录像以及医院里所有的监控视频全部公开,证明你的清白。”
“照片呢?”
那上面还牵扯到了一个年轻的刑警,如果处置不当,可能他的前途就毁了。
“还有心思管别人!”孙尧祥这才笑起来,轻松道:“那张照片的光影甚至是面部表情都是被精心p过的。我们收到了一位热心护士从蒋大力进医院到出医院时的全程录像,那家伙的混不吝行径完全能够证明小刑警在工作态度上没有任何问题。咱们的年轻人脸上虽然没什么微笑,但也不能被这么恶意曲解。”
如果真的有错,肯定认真反思改过。
但既然没错,那也不用非要以“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理由,强行找一个点进行道歉,以此来显示工作仍有不足,以后一定不犯的端正态度。
挂完电话,笙小禾才无奈地摇摇头,“碰瓷碰到公安局头上,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南荣也跟着笑起来,刚想说“要么没脑子,要么想达成什么目的”,突然就想起仇连海碰瓷潘韦斌的事儿。
仇连海这种惯犯肯定不会没脑子,所以能让他在有监控的地方还去碰瓷,他会不会,其实是有其他目的?
这个想法让南荣心里徒然一惊,他立刻给交警支队的老陈打电话,请他帮忙找两年前年底的一段监控视频。
数字化办公的好处就是只需要足够大的内存,很多纸质不易保存的,尤其是监控视频这种东西,很轻易地就能存档。
两年前的视频虽然有些久远,但公安内网足够庞大,只要能说出详细的时间地点,只要有摄像头的地方,就能调档。
老陈这会儿正亲自带着人给南荣整理待会儿的澄清视频,忙得不可开交,只匆匆应下就迅速挂掉。
南荣直觉这段视频会有什么发现,长久压在心底那份对潘韦斌逝去的怅然和焦灼忽然间缓和了不少,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朝着阳台走去。
笙小禾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就过来晾衣服了,这会儿只剩下她自己那件厚厚的长外套还没从洗衣机里拿出来。
这件衣服穿着非常温暖,是以前南荣给笙小禾买的,但她嫌挂在身上太重只穿过一次。昨天去砍菜头的时候,南荣怕她在地里冻着了,非要她穿上这件衣服,感冒是没有感冒了,但长及小腿的衣摆在菜地里肆意摇摆,末了带回家成片的泥。
南荣走过来,轻松地把衣服提出来,套上衣架就打算挂上去,又被笙小禾叫住。
“兜!兜都翻出来了,整理下呀!”
南荣这才注意到外套的两个衣兜在翻滚中掉了出来,高举的手又收回来,手刚一放进去,就察觉到里面还有东西。
“怎么把这个放兜里了?”
那是厕所外洗手池常见的擦手纸,两张,被团成一团。因为本来就是吸水纸,所以也没有碎成渣,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形状,只是变得格外透明。
“嗯?”笙小禾疑惑地看着南荣手里的东西,“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把这个装进兜里?”
南荣挑挑眉,刚想逗她生病把脑子烧糊涂了,就眼尖地看见纸中心隐约透露出来一些黑色的痕迹。
笙小禾接过来,“这好像……写了字?”
两人蹲在地上把纸铺展开,赫然发现上面写了一句话,虽然字迹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来,上面写的是:
陈冲是被人谋杀的。
笙小禾脸色一变,抬眼看着南荣,说:“昨天我去过有这种纸巾的地方只有医院厕所。”
而厕所里,当时只有另外的一个人。
就是今早死去的孕妇,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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