岓关是之丘颇为险要的一处关隘,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硬仗,没想到居然不费一兵一卒,里面的人直接献城。
大军进驻后, 第一要务,自然是守境安民,庄子叔看向谭玉书:“如今不费一兵一卒攻进城内, 府库还怎么烧?”
谭玉书失笑:“这次不烧府库, 咱们议罪, 明日贴出告示, 无论出身, 凡有冤屈者,皆可来我衙门告状。”
庄子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古以来官商勾结,豪门巨户无所顾忌,鲜有不欺压百姓者。
平时以下犯上,以奴告主者,罪加一等,百姓敢怒不敢言,现在有了不属本国的天威将军做主, 自然言行无忌, 畅所欲言,很快就能收集大量罪证,光明正大的抄没大户家产。
一方面将之丘的财富, 具数收敛到自己手中, 充实军备、犒赏雍国官兵;一方面还能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 减轻之丘军民的反抗之心;最后再将别人的田一分, 广大的佃户们, 便感激天威将军如感激再生父母了。
所以哪怕事实上,谭玉书做着抢劫掠地的勾当,但大家都当他是好人,就连被抢国家的百姓,都觉得他是好人。
这没有八百个心眼子干不出这种事,庄子叔看向他,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也不经意间,受过他的蒙蔽。
谭玉书:……
他这不是为国为民,不得已为之吗,庄兄那么看着他干什么?
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收归田亩,是必要之举,土地乃一国之本,掌握了土地权,才真正掌握了一个国家,不然就算扶保有一半大雍血脉的八王子登位,也是徒劳无功,而现在得了土地的人,恐怕都盼着大雍军队常驻。”
庄子叔长叹:“贫苦老百姓辛苦整年,却连一片立锥之地都没有,为了一头羊就敢杀主将,给了他们田的人,自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死命拥护,偏偏这些贫苦百姓,数量如此之多,四美兄这一招,从根源上分解了之丘的政权,胜过十万大军,愚兄这次对你真是心服口服。”
谭玉书连忙谦虚,过奖了,过奖了,他只是幸运的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看了上下五千年的经典案例,又抄了许多现成的答案,才总结出这套战术,不要因为这个就佩服的叫他四美……
而且有一件事,可能就连庄兄都没注意到,那就是他虽然将田地分给百姓耕种,但并没把有把籍契发下去,这些田地的所有权,还是在他手里。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牢牢牵制住之丘百姓,使之不作乱,另一个就是他想尝试一下,将土地所有权收归国有。
大雍的土地制度是私有制,而且还允许任意交易。
还是那句话,任何制度在刚定立时,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比如这个土地私有制,在建国之初,就带动了百姓垦荒的积极性,短短百年的时间,大雍耕田面积达到了历朝之最,经济也被带动到顶峰。
但到了后世,凡是能人力开垦的地,差不多都被开垦了,私有制便失去了他原本的优势,慢慢的,还引发出一种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土地兼并泛滥。
有的人可能还很无辜,我凭本事掏钱买的田,凭什么不允许我兼并?
问题是当土地兼并成为风气后,兼并的手段,可就未必正义了。
每当发生天灾,粮食颗粒无收,便会有成群结队的商人涌进灾区,哄抬粮价,低价买走百姓手中的地。
就算没有发生天灾,你的地不幸被地主老爷看中了,以他的权势,就有无数种“合理”的手段弄到手。
当然,有钱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有的人还真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发的家,买的田,将无产百姓的苦难,都归咎他们身上,肯定也会误伤。
所以真正需要怪的,是不作为的朝廷,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需要从国家层面调控的问题。
谭玉书曾经也很迷茫,大雍的问题积重难返,到底应该从哪理这团乱麻呢?
而在现代的一系列进修,让他猛然醒悟——
从最底层开始,从广大的贫苦百姓开始,从土地开始。
现代的土地公有、家庭承包经营制,给了他极大的启发,让百姓拥有土地的使用权,但没有所有权和处置权,国家对土地有了绝对掌控力,从根源上杜绝土地兼并,又不失土地经济上的流动性。
但是大雍如今的社会结构已经固化,让大户把兼并的土地吐出来,收归国有,重新分田,谈何容易,别人不说,他的族人,都不能听他的。
而且以现在的朝堂状况,最后是收归国有了,还是收归官有了,这还是个问题。
除非他狠下心“敢教日月换新天”,不然这个过程就必须缓下来,不能一下子把权贵都得罪了。
在大雍他得慢慢煮青蛙,但在之丘,完全可以直接干。
虽然谁都知道八王子只是一个傀儡,但在名义上,大雍现在还承认之丘独立国的身份。
他完全可以利用之丘归属大雍,又不完全属于大雍的状态,以加强对之丘控制为由,光明正大的在之丘境内,实行另一种制度。
于是谭玉书对庄子叔笑道:“庄兄,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在想一件事,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四美兄请讲。”
谭玉书:……
努力忽略掉称呼的小问题,继续道:“等大胜之后,我想军队中凡想常驻之丘的,都可以留下,同样给他们配发土地,并允许他们的家人迁籍。大雍之兵与之丘之民,同融一处,不分彼此,几代下来,便是一家人,而有了土地,驻军也能更好的为都护府效力。”
庄子叔眼睛微亮,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一方面将之丘逐渐化为大雍的领土,一方面还减轻了大雍的一些负担。
雍朝的军队很多,但并不是什么好事,冗军问题一直是困扰着朝廷的老大难,每年的军费支出能掏空国库。
但裁兵也不行,因为大雍有让土地兼并产生的流民,去当兵消耗精力的小机灵鬼制度,把兵给裁了,直接变流民,只能养着,现在突然多了安置之法。
这些兵也不存在故土难离的问题,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土,背井离乡迁徙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可怕,但有了属于自己的地,就什么都不怕了。
见庄子叔没有意见,谭玉书便继续道:“但两国人磨合起来,必定困难重重,需要一个能力出众的人统筹全局,所以我向陛下请奏,由庄兄任都护,掌管全局,这样一来,只能劳庄兄继续在外驻守了。”
这当然也是应该的,其实庄子叔在外面,比在京城待着舒服多了,至少真能干点事,唯一不好的就是见不到妻儿。
哎,真希望快点平定下来,或许还可以把她们接过来。
谭玉书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一会,立刻给他讲起了“一国两制”的具体方针。
庄子叔一开始还安静的听着,后来逐渐目瞪口呆:“你从哪里想的这些东西?”
谭玉书老实在在道:“和渡厄高僧神交的时候,偶有所得。”
庄子叔:……
“能把我也引荐给渡厄高僧吗?”
……
仗还没打完,谭玉书和庄子叔两个,就已经开始惦记起怎么治理别人的国家。
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攻城、收田、分地的步骤,之丘的壮丁都被抓走了,所以每到一处,谭玉书便会留下一大队的士兵,帮助百姓垦田。
然而就是这样,谭玉书的队伍还越来越多了。
因为好多投降的士兵,看到热热闹闹分田的盛况,都加入了他们,准备带着他们“解放”自己的家乡。
至于留守的雍国官兵,谭玉书这一路来,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天天给他们弘扬“社会主义价值观”,严苛军法以及表彰奖励一起上,终于给他们带出了些“人民子弟兵”的风范。
奉行“老百姓是爹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原则,还帮着垦田,在民间的呼声很高,很受爱戴。
有的时候,情绪价值带来的满足感超乎人想象,在老百姓崇拜信任的目光中,这些兵油子,还真生出了些谭将军说的,“人民子弟兵”该有的责任感。
不过这样每到一处,就安顿一处,行军速度自然慢上许多,在攻城进度上,完全落在北戎的后面。
又攻下一城,屠卢可汗占领城主府和手下庆贺,胸前带着的华贵红宝石珠链,更显得他庞大的身躯,凛凛不可侵犯。
手下有人恭贺道:“中原军队果然完蛋,我北戎大军已经兵临肃关,他们才打到一半,居然还想和咱们争黄金之路,不自量力,哈哈哈!”
其他人顿时跟着大笑,高声赞扬屠卢可汗宝刀未老,英明神武,屠卢可汗满意的眯起眼。
坐在一旁的婆罗休赞,却皱起眉头:“父汗,中原兵领头的是那个青州小将,不可小觑,之丘人还不是他的对手。我猜他之所以行军这么慢,是为了让咱们和之丘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咱们实在不宜操之过急,应当放陈敬思主力,先和他打上一会儿……”
话音未落,席间却响起一声嗤笑:“听听,这还是咱们战无不胜的太阳神吗?二弟,难道你真的在青州被那个毛都没长齐的中原小将打怕了?”
婆罗休赞:……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大王子却打断他的话:“中原人善守不善攻,只要攻进肃关,黄金之路便落在咱们手中,有雄关可据,那些中原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你还想先被他们拿去,再打个三年无果?”
听他这么说,屠卢可汗的其他几个儿子,也跟着窃笑起来。
婆罗休赞棕色的异瞳中,终于显现出怒火,大王子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屠卢可汗制止了他们的争斗,和蔼可亲的笑道:
“婆罗休赞,我不喜欢口舌上的争辩,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明天就将亲自将肃关拿下,证明你太阳之子的光辉,而不是在这里和哥哥吵架。”
婆罗休赞心中积压着怒火,但父命难违,最后还是只能听话:“儿子领命。”
屠卢可汗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北戎军对肃关展开了猛烈的进攻,而谭玉书还在慢悠悠的治理攻下的地盘,因为太过悠闲,某些时候甚至让所有人忘了现在正在打仗。
他确实是在利用北戎军牵制火力,他的老对手婆罗休赞不是个傻子,应该能猜到。
但阳谋这种东西,就是你明知那是一个坑,也不得不往里跳,因为在深陷其中的那一刻,就已经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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