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长城,天下之师”的名号,曾经叫得十分响亮,是连八旬老人和垂髫幼子都能随口说出来的那种。

    大宣是前朝的国号,而师是一个姓。

    前朝立国306年,师家代代戍守边疆,师家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是皇权最强大的守卫者,西北最坚固的屏障,活着的“长城”,属于天下人的财富。赫赫威名,直到今天也仍然会让听到这句话的人动容。

    可是前朝终究还是亡了。

    在那之前,师家军就已经消失。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毁于敌手,而是被来自后方的暗箭命中,被自己拼死效忠的君王下令铲除。

    自毁长城的南宣,在短短五年之后就亡了国。

    大宣的都城是被胡人的铁骑踏破,可是南渡之后偏安一隅的南宣,却是被层出不穷的民乱和起义彻底拖垮。当义军兵临陪都城下的那一天,守城的士兵主动打开了城门,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如迎王师。

    后来,有人为师将军立庙,有人让昏君奸臣的塑像跪在他的庙宇前。

    可是师家军,却不会再回来了。

    据说,当年昏君下令族灭师氏,御林军趁夜包围师家,展开屠杀,连同家里仆人家丁在内上百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但是现在,贺星回却说,师家还有后人在世,怎不让所有人惊诧?

    虽然贺星回刚刚开始秉政,众人都不太了解她的行事作风,但怎么想,她也不该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说不定,她确实暗中寻访到了师家后人的痕迹,留作自己的一张底牌。

    他们愿意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也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毕竟他们现在确实很需要一个将帅之才。

    但众人心中的疑虑也并未消失。

    师家军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宣长城”,是因为家族代代相传,耳濡目染、幼承庭训,自然每一代都有杰出的英才。但师家早就已经不在了,纵然是师家后人,又能有几分才能?

    怀着这样的疑虑,众人换上了贺星回准备的便服,跟着她的车驾出了宫。

    没有人站出来阻止,说她这样出宫不合规矩。虽然有不少人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在这个当口,显然并不适合提出。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人的底线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之中,逐渐放宽拉低的。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局面早就已经大不相同,这些东西也会成为可以参考的“旧例”,他们再不会有机会,用那些故纸堆中的翻出来的规矩束缚她。

    马车一路驶出城,来到近郊的一处村庄之外。

    从车上下来,众人就听到了稚童诵读的郎朗之声。谏议大夫钟彬整了整衣衫,不由笑道,“这小小村落之中,竟然有一所私塾,本地父母官教化有方啊!”

    众人连声附和,都觉得面上有光。

    毕竟这村子在京城附近,有这么浓厚的读书风气,足可证明这里正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都,而他们日日殚精竭虑,也确实有了成效。

    贺星回闻言,只笑了一声,“走吧,过去看看。”

    众人都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以为然之意,对视一眼,难免有些不快,总觉得这似乎也是在否认他们的努力。

    然而等众人走到近处,看清楚那所谓“私塾”的模样后,便都愣住了。有反应快的,已经开始为自己之前的自得而汗颜。

    这哪里是什么私塾?分明是一片露天的草地,几个顽童围绕在一个落魄书生周围,照着书生用木炭写在石板上的文字诵读。此情此景,确实比私塾更有教化之风,但很显然,与什么地方父母官和朝廷政令都没有关系,是人家自己凑在了一起。

    反过来说,其实也是愿意教书的书生无处安顿,愿意向学的孩童无力就学,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一出现,那书生就发现了。他转过头,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跟他对上了眼神的人,都不由在心底相信起贺星回的判断。能在与一干重臣的对视之中不落下风,至少这人绝非普通书生。虽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懒懒散散趺坐在地上,看起来没个形状,但如果他姓师,这一切反倒理所当然了。

    短暂的对视之后,那书生先收回了视线。他拍了拍掌,让孩子们停下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来。”

    几个孩童张望片刻,都乖乖点头,起身走了。

    贺星回这才上前,走到对方面前,笑着招呼道,“师先生。”

    书生面色微变,“这位大人想是认错人了,学生姓吴。”百无一用的无。

    “没有认错。”贺星回不紧不慢地道,“找的就是你,师无命,师先生。”

    师无命沉默了一下,竟不再反驳,而是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裳和头发。在这几个动作间,他身上的气势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个落魄书生的样子,更像是一柄闪烁着锋锐的武器。

    “我是师无命。”他端正地站在原地,看着贺星回,“不知皇后殿下亲自来访,有何贵干?”

    贺星回身后的重臣们产生了一点骚动。

    对方竟然一语道破了他们的身份,实在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跟贺星回相识,两人约好了演这一出三顾茅庐的戏。

    贺星回笑了一下,侧身道,“我这几位先生,不相信你能猜到我们的身份和来意。”

    重臣们被点破心思,不由有些尴尬。不过到他们这个份上,脸皮已经很厚了,索性顺着这句话问,“不知师先生是怎么认出来的?”

    “西北战事将起,朝廷无人可用。”师无命说,“我虽不敏,但寒家还有几分薄名。能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一口叫破我的身份,来历还不好猜吗?”他说到这里,朝贺星回一笑,“您虽然作男装打扮,却一眼能看出是女子,就更明显了。”

    身份地位显赫到能让一群老头子乖乖走在她身后,堂而皇之出门的女子,找遍全大越也只有一个,便是朝廷刚刚颁布的公告中,代理国政的皇后。

    “师先生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贺星回赞了一句,又道,“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那师先生的回答呢?”

    师无命言笑自若,“殿下,世上没有这样谈条件的。您不把好处摆出来,怎么能说得动我?”

    这句话一说,贺星回还好,她身后那群重臣已经微微变了脸色。他们都听出来了,师无命这是早就打算好要为朝廷效力,只是在等朝廷的人主动来找他。

    可是他们分明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用这个人,毕竟对方究竟有几分本事,谁也不知道。

    贺星回要是在这时候给出了条件,师无命又答应了,那岂不是没了转圜的余地?

    却听贺星回道,“不急。师家后人的身份是一个价,师先生自己的本领,又是另一个价。我这几位先生都是朝廷肱骨,总要让他们信服了师先生的本事,我许诺的条件才算数。”

    这确实是众人所想,所以虽然尴尬,但还是七嘴八舌地请教起师无命这一仗打算怎么打。

    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现在也不可能再让他去战场上历练,也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考校一番了。如果他有真本事,就算没有经验,大不了给他配一个老成的副将。

    师无命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去岁草原遭了白灾,不知诸位可知道?”他问。

    “此事当真?”韩青急了。朝廷这几年来消极应战,对草原上的情形了解得也不确切,很多资料都是多年以前的了,这么大的事,竟全然不知道。

    今年纥部来得太早,还没有到秋收时节就迫不及待南下,已经让所有人感觉不安,因为这意味着草原上的食物可能十分匮乏。而现在,师无命给出了原因:白灾。

    草原上把长时间大规模的降雪叫做白灾。

    中原是农耕文明,讲究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没有任何农业活动,只要雪不是大到能够压垮房屋和冻死人,就没有问题。可是草原是放牧文明,大雪覆盖草原,牲畜将没有任何食物能吃,只能冻饿而死。

    靠着吃冻死的牲畜,人或许能熬过冬天。可是没有了牛羊,来年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如果整个草原都遭了白灾,那么情况酝酿到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所以那些无路可走的胡人,才会悄悄南下。这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军报上说的都是小股胡人,因为这些都是偷跑的牧民,根本没有形成规模。

    可是要不了多久,成规模的军队就会被组织起来。毕竟内部矛盾恶化到一定程度,只要不想内耗死,就只能对外转移。何况大越是如此富庶,何况前几年曾经有部族打赢了大越,得到了高额的赔偿,这些,都会助长对方的野心。

    师无命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之中,淡定点头,“我才从草原回来不久。他们内部已经打过一轮了,纥部是战败者,本来就是被驱逐过来试探大越的前锋。”他极目朝西北方向眺望,声音平稳,说出口的话却让人脊背生寒,“而胜利者落在后面,只是为了裹挟更多的手下败将。”

    “那……”有人声音颤抖地发问,“那岂不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几年前的嘉连关,也不过是项部和羌部联合南下罢了。但这一次,如果所有部族都被裹挟而来,大越的军队,真的能将他们挡在西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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