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元年,  春,二月。

    烨京。

    自今上登基,已经有大半年了。但烨京城的街头巷尾,  还是很难见到外戚们的踪影。在承恩公府的带领下,  这一届的外戚们格外低调,几乎没有存在感,  常常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出门,  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摆开仪仗,不夸豪斗富,  不自己嚷出家世,轻车简从地出现在人群中,自然就不会被人发现身份。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享受,  与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比起来,  又算不得什么了。

    但即便与其他外戚比起来,  承恩公府也低调得过分。除了换了一处更加宽敞的住处之外,  其他的基本还是跟从前一样。

    不过今日,  这府中一贯的宁静被打破了。

    贺子越灵敏一跳,躲过了他爹的笤帚,“爹啊,  你就让我去吧!”

    “胡闹!”贺星华脸色很红,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  他艰难地挥舞着大笤帚,一边喘着气骂,  “那是国家大事,  你以为是给你小孩儿玩的地方吗?”

    贺子越立刻回身反驳,  “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分心,  笤帚枝扫过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吸了一口气,连忙又跳起来。

    父子俩上演了全武行,把个好好的院子弄得乌七八糟,自然早就惊动了其他人。贺夫人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劝架,麻利地让人给公公送了信,自己就站在窗口看热闹。

    贺文正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眼看大儿子举着笤帚,累得气喘吁吁,衣衫凌乱,全没有了读书人的模样,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住手!这又是在干什么?”

    贺子越反应快,立刻跳到祖父身后藏着,这才舒了一口气,张嘴告状,“祖父你快说说我爹!我不就是想报名参加今年的科举吗?他非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是在闹着玩,还这么大动干戈!”

    “你还说!”贺星华怒气冲冲地瞪着儿子,但碍于亲爹在,不好再动手。

    他把手里的笤帚丢到一边,整顿了一下衣裳,这才上前给他爹问好,“爹,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这家都要被你翻过来了。”贺文正板着脸,“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武?”关键是他根本不像贺子越那么灵活,又没有年轻人那么好的体力,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气得够呛。

    贺星华羞愧地低下头,“他说要去参加科举,也不想想他才多大点年纪,读了几本书?没得出去丢人。丢他的人也就罢了,这是丢皇后的脸。这样的大事,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去添乱。”

    “你想得周到。”贺文正安抚了一句。

    贺星华这才放松下来。

    但贺子越不高兴了,“祖父!这可是姑姑第一次开科取士,而且允许寒门士子报考,届时一定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我既然赶上了这个好时候,又怎么能不投身其中?哪怕考不上,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贺文正听得连连点头,“好孩子,有志气。”

    贺星华急了,“爹,您到底站哪一头?”

    贺文正不紧不慢地道,“这样吧,子越你进宫一趟,去问问你姑姑,若是她同意让你去考,想必你爹也不会说什么了。要是她也觉得你去了是添乱,那你就老实在家里再读几年书。”

    父子俩隔着人对视一眼,都认可了这个决定,贺子越道,“那我换了衣裳就去!”

    ……

    泽州。

    少女阿喜划着船回到家,将渔船在后门停泊好时,晚霞已经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夕阳的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像是给她涂了一层胭脂。她的肤色是健康润泽的麦色,那是常年在烈日下劳作形成的。此刻,她的脸上挂着因欣悦而产生的笑意,那是因为今天捕到的鱼卖了个好价钱,总算有了收入。

    阿喜从船上跳下来,手脚麻利地将船系好,又将一兜没卖出去的小鱼拎下来,推开门进屋,一边扬声喊,“阿兄,我回来了!”

    进了门,却没看到人。

    阿喜连忙从前面开门出去,果然见书案已经被搬到了屋檐下,一个青衫书生正坐在案边奋笔疾书。他们的房子矮□□仄,光线不如外面好,天气暖和一些,白日里就宁愿在读书写字。

    “阿兄,你怎么又在抄书?”阿喜一看书生的动作,就不赞同地蹙眉,快步走了过去。

    青衫书生高渐行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连忙放下笔,回头笑道,“妹妹回来了?”见她手里还拎着一袋小鱼,连忙起身去接,一边道,“今晚有口福了。”

    阿喜转过身避开他的动作,一边瞪起眼睛,“你又抄书!”

    提到这个,高渐行立刻笑了起来,“阿妹别生气,这本书我好容易才借到的,内容十分精妙,我抄了,留在家里,你得空也可以看。”

    “我看这些做什么?”阿喜低下头,“你读你的书要紧。”

    “我读书又有什么要紧?”高渐行失笑,“如今朝廷虽然有科举,可是取中的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子弟,咱们家如今这般,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想别的办法。如今总要先顾着家里,我抄几本书书补贴家用,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那就好好地抄,又给我留那么些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又说。

    高渐行低声道,“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别的我办不到,给你抄两本书还是可以的。”

    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见四面无人,这才又低下头,凑近了一些,小小声说,“再说,我倒觉得你看这些书,比我更有用些。你也知道,如今宫中是皇后当家,她身边总是要用人的,我看这一二年,说不定就要从民间征选女官了。”

    阿喜睁大眼睛,“真的吗?”

    高渐行点头,又笑,“说不定你能比我更早出头呢。我想过了,攒一笔路费,等天气暖和些,咱们就出发去烨京。这样朝廷有什么消息,也能尽早得知。”

    他怕选女官也选不到这穷乡僻壤来。

    阿喜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种出路。

    她以前只是高渐行的婢女,后来高家落难了,她带着他逃出来,两人在这里落脚,就以兄妹相称。她很聪明,以前陪着他读书,学得比他更快。高渐行说她是天才,但阿喜自己并没有概念,因为女人读了书也没用,她只是好奇书里写的那些故事,讲的那些道理。

    原来女人也能做官吗?

    正想着,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叫高渐行的名字,兄妹俩吓了一跳,阿喜连忙拎着鱼去了水缸边,高渐行走到前面去开门。

    来人是他在这里结识的一个朋友,名叫严酩。泽州没有世家,读书人都是乡绅和豪族家的子弟,以高渐行现在的处境,很难混进那个圈子里去,严酩家是经商的,跟高渐行一样属于被读书人圈子排斥的那一类,同病相怜,就跟他成了朋友。

    “严兄怎么突然过来了?”因为妹妹还在家里,高渐行没有请客人进来,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你借的那本书,我还没抄完……”

    “还管什么书?”严酩脸上眉飞色舞,简直有点儿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样子,他伸手抓住高渐行的肩膀,用力摇晃他,“高兄,高兄,你要出头了!你知不知道,官府刚刚下发文书,说朝廷今年会派遣巡考官下来考核各地士子,只要通过考核,就能去京城应考了。只要是读书人就能报名,不限出身!”

    高渐离本来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儿越界,正准备把人推开,闻言确实直接抓住了严酩的手,“果真?”

    严酩用力点头,“果真!巡考官已经到前面的洪州了,下一站就是咱们这里,我爹亲自打听来的消息!”

    “好啊,好啊……”高渐行松开手,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抬手捂住脸,任由泪意浸湿眼眶。

    ……

    嘉连关。

    这里才经过一场大战,放眼望去,城市之中满目疮痍。——在物资不足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拆掉了城里的一些建筑,用以御敌。

    但是人们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明快而蓬勃的笑意。

    因为他们胜了!

    自从几年前嘉连关大败之后,这个地方成了朝廷不能揭的伤疤,守将驻军连带着住在这里的百姓,似乎都成了不存在的隐形人,没有人管他们。这里距离草原又近,随时都可能有胡人小股部队出现,人们脸上都是麻木的神色,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但这一回不一样。

    自从师将军来了,对他们和别处一视同仁,又打了几次胜仗,大家伙儿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如今师将军已经带着队伍回京献俘受赏,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留在了这里收拾残局,恢复民生。马上就到春耕的时候了,抓紧时间,今年的季候就不会受到影响。

    穆柯领着一队民兵,帮被拆了屋子的老乡修补房屋。这种体力活,他干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弄得一身的泥和汗,浑不似个读书人。

    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其实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他们穆家虽然在临州薄有资产,但这些年来日子确实越过越难。上回打仗,他的父母都上了城头,一个都没回来。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支撑家业已经费尽所有力气,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这一回,师将军带着他们打了个大胜仗。他因为在其中出了一点力,被师将军看重,还说要给他请功呢。这话穆柯虽然不信,但他觉得,以后跟着师将军干,总比苦读书强。特别是在边疆,当兵比读书有出路。

    反正巴望着他读书成才的爹娘已经不在了。

    而且这一战虽然胜了,但穆柯觉得,事情还没完。他亲眼看到的,师将军大帐中的地图上,银州的地方被用朱砂圈了出来,要是不想打,他圈银州做什么?

    穆柯抹了一把汗,去搬下一根木头。

    就在这时,家中老仆匆匆赶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就这样说吧,我忙着呢。”穆柯将木头扶起来,准备扛到肩上。

    老仆难掩激动地道,“公子,官府刚刚张了榜,说是会有什么巡考官下来考试,只要是读书人都能报名参与,要是考过了,就能去京城科举。我已经给你把名报上了!你别光顾着忙,这几天也回家翻翻书吧!”

    “砰——”,是立着的木头失去扶持的力度,重新砸在了地上。

    ……

    林州。

    天下名山,林州占一半。道佛两教又都喜欢在名山上修建道场寺庙,所以林州附近的山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道观,是天下一景,香火也极为鼎盛,每天都有无数善男信女前来此处求神拜佛,其中很多甚至是从外地千里迢迢赶来的。

    不过在这些寺庙道观之中,有一座道观十分特殊。

    观主西门先生早年间是个颇负盛名的名士,书画尤其精绝,求取者络绎不绝。中年丧妻之后,西门先生就在林州附近的挺秀山上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座道观,皈依了。

    几年前,已经步入晚年的西门先生对外放出风声,想收几个弟子,传承自己的衣钵。

    传承的当然不是道观的衣钵,而是书画技艺。

    消息一传出,无数读书人闻风而至。后来西门先生收了五个弟子,剩下的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就在附近结庐居住。刚开始是想试试还有没有机会,后来发现跟那么多同道中人住在一起,随时可以切磋技艺、交流辩论,便品到了其中的好处,赖着不走了。

    这两年,也有不少学西门先生开山收徒的名士大儒,不过挺秀山这里还是规模最大最热闹的,甚至已经成了许多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此刻,朝廷派遣巡考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千里迢迢来此求学的,除了一小部分倾慕西门先生的世家子弟,剩下的大都出身寒门。虽然很难科举入仕,但读书依旧是他们跨越阶层必不可少的一步,所以大家平时都是很努力的。如今努力终于要有回报了,怎么能不令人兴奋?

    挺秀山上,这时也已经得了消息。

    虽然当地士子云集。但要是让大家公推最出色的,那还是要数西门先生的几位亲传弟子。

    此时,五人正在西门先生的房间里,听他说话。

    “这个消息,我早就已经知晓了,只是怕乱了你们的心思,没有说出来。”西门先生道,“你们也跟着我读了几年的书,究竟成色如何,也该验一验了。朝廷首次允许寒门士子参与科考,想来稍有抱负的读书人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也去会一会天下英才吧。”

    “是!”几个弟子齐声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骄傲。

    “好了,都去温书吧。陆谏留下。”

    陆谏是大师兄,也是几个弟子之中最出色的,他被留下来,大家丝毫不觉得奇怪,肯定是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西门先生从柜子里取出厚厚的一叠纸,递给陆谏,“世家之中,这一代最出色的是陆家的陆裴。这是他的文章,你可有信心胜过他?”

    陆谏接过来,抱在怀中,看也不看地道,“学生有信心!”

    西门先生大笑,“好,有志气!去吧,好生揣摩一番,拿不到头名也不要紧,一定要胜过世家子弟。”

    ……

    在大越各个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为这个消息而振奋,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或是扭转人生,或是青云直上,或是一展抱负。

    科举改革的消息,就像是一点星火落在了这片大地上。

    ……

    烨京,陆府。

    陆裳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又是在说科举的事。

    几个陆家旁支的子弟,正在变着法儿地夸陆裴,说他一定能够拿下头名,给那些寒门士子一点颜色看,让他们知道,山野出身的粗陋贱民,就是比不上世家精心培育的弟子。

    陆裴的话不多,但言笑之间也能听出他的自信满满。

    陆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敲门,转身走了。

    回到姐妹俩住的院子,妹妹陆薇一看到她,立刻激动地招手,“阿姊,快来看这本书,见解当真精妙,我之前没有看到过!”

    陆裳慢慢走过去,兴致缺缺地道,“读这么多书做什么?我们又不能科举。”

    陆薇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意识地朝陆裴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啊,平日里在家,兄弟姐妹们一处读书,一处谈天说笑,作诗联句,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她们和兄弟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学识只是她嫁妆上最漂亮的点缀。

    “现在寒门子弟可以科举了,要是女人也能科举就好了。”陆薇忍不住说。

    “又胡说了。”陆裳连忙伸手掩住她的嘴,神色严厉起来,“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

    陆薇眨了眨眼,挣开了她的手,“阿姊虽然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平常咱们一起读书,兄弟们都经常不及你。要是女子可以科举,这头名还说不准是谁的呢!”

    陆裳听懂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一点很微妙的笑意,“你就这样相信,这头名会落在我们陆家?”

    “那是自然。”陆薇抬起下巴,“京中这些世家子弟,咱们认识的也不少,就没有几个像样的。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在世家之中,自然是最好的。”陆裳语气淡淡。

    陆薇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阿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陆裳拉着她的手,把人领回了自己的卧室,掀起床上的褥子,从床板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书。

    陆薇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看起来温温柔柔,端庄守礼的姐姐,竟然也会在房间里偷偷藏这种一看就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裳把书递给她,她就呆呆地接过。陆裳叫她看,她才低头去看。

    “《春山集》。”令人意外的是,这竟然是一本诗集,并不是她想的那种东西。诗集有什么可藏的?陆薇不理解,她翻开书页,继续看下去。

    这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诗集,应该是某次集会的唱和之作,之后集结成册。

    这本她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诗集,里面的作品竟然篇篇都是佳作,陆薇一时看住了,揣摩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好诗,读来令人齿颊留香。不过,就是普通的诗集罢,阿姊怎么藏得这样好?”

    “如果我告诉你,这本诗集里的每一个作者,都不是世家子弟呢?”

    “真的?”陆薇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陆裳又笑了,转头往窗外看去,“小妹,这天下大得很呢。”

    可惜世家站在高处太久了,从未想过低头去看地面上的人物,全然不知那里正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变化,还在做天下第一的梦呢。

    陆薇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已经听懂陆裳的意思了。

    这世上当然不是没有人比得过陆裴,就在陆家,就在她面前,就有一个不比他差的,何况天下士子?

    陆裴很有可能不能像他想的那样轻易夺得头名。

    失去这个头名,对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陆薇知道得还不是十分真切,但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

    这让她惶恐、畏惧,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根本掩不住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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