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 对这些刚刚才从后宅之中走出来的女子来说,有点太大了。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并不会因为她们想,就变成另一个样子,所以她们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即使现在, 她们也是“官”了, 但对整个天下来说, 还是那样的渺小。大多数人耳朵里回响着的,还是家里交代的那些:好好侍奉殿下,为家族争光,有机会就提携族人。
就连这些, 都已经是她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可是贺星回问的, 却明显是更大的问题。
不是与一己之身息息相关的柴米油盐、功名利禄, 而是“理想”。
是抛开现实, 去做一个梦。
可是她们大多数人, 早就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所以这个问题让她们茫然, 无措, 然后又在漫长的沉默之中滋生出不安,羞愧。
“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吗?”贺星回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在三个年轻女孩的脸上微微停顿,并不算太意外地道, “那我交给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你们现在也算是官身了, 虽然离发达还远, 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又想做什么, 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那殿下的理想是什么?”陆裳忽然开口问。
她的大胆令其他人吃惊, 都忍不住转头去看她,这个问题,大家可能都有好奇,却都不会像她这样问出口。
陆裳却只看着贺星回,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好在这个问题并不让贺星回感到冒犯,她很少有机会跟人谈这些,反而很高兴能说几句真心话。
“我的理想吗?”她低头想了想,也看着陆裳答道,“我的理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能力。”
这句话,众人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春来等人,也有些懵懂。但冥冥之中,她们又好像能够领会到这句话里所隐藏着的力量。于是她们都安静下来,将这句话记在心底,等待之后细细琢磨。
陆裳可能是这些人之中,唯一一个听懂了一些的人。
或者说,这句话算是为她这段时间的种种行为,做了一个最恰当的注解。
因为她自己,就是在贺星回横空出世之后,突然多出来了一个选择。然后她抓住了,所以今天,她才得以站在这里,听到贺星回的这个回答。
而这件事本身,或许也是对贺星回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她确实正在践行自己的理想,并且已经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实现了它。
“我……”陆裳忍不住开口,“我的理想,不能说出来。但我一定会记住它,实现它,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
贺星回看着她,有一瞬间,简直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陆裳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理想是什么——她想要做那个掌控陆家的人,就像当初当初的贺星回将整个庆州变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这个曾经最大的计划是婚后让丈夫暴毙的女孩,从后宅中走出来之后,格局大得惊人。
这件事在做成之前,确实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贺星回说。
陆裳笑了一下,朝她深深下拜。
姐姐开了口,陆薇就壮着胆子道,“我的理想没有那么大,我希望能有皇后殿下一半那么厉害,任何事到了我手里都能妥善解决。”
“看来你们还是有想法的嘛!”贺星回很高兴,“未必要很大的事,才能成为理想,只要能够让你自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是有意义的。还有谁想说吗?”
阿喜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对上贺星回鼓励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理想更小,而且其实已经有人实现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冯蕙,“我的理想是,如果一个女子所嫁非人,人们会允许她选择离开。您已经做到了,非常了不起。”说着,还郑重地向冯夫人行了个礼。
冯夫人和离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听到这话,反而红了眼圈。她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回礼。
贺星回知道阿喜这个理想从何而来。
高家的悲剧是因为宫中的高渐书,而高渐书的悲剧,则源于一桩无法选择的婚姻。
可高渐书的丈夫是皇帝,而且还已经死了。在这个皇权至上时代,阿喜最大的幻想,也不过是她当初可以全身而退,不让事情坏到最糟糕的地步。
贺星回高兴的是,冯夫人和离这件事,确实如她设想的那样,给更多女性指引出了一条道路。
“那你要努力了,阿喜。”她说,“我并不认为这个理想很小。要让更多的人认可它、接受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喜用力点头,“我会的。”
贺星回又将视线转到其他人身上,“还有谁想说吗?”
“我想说。”大概是其他人的话给予了她很大的鼓舞,让严意突然也想当众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说出来了。她上前一步,“我的理想是,百年后,千年后,人们仍然记得我的名字,知道我的故事。”
“青史留名,这可是无数人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的东西。”贺星回说。
严意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青史留名有什么用,可是我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凡男人们想要的,就一定是好东西。有机会,就先抢过来再说。”
这话将贺星回逗笑了,“这虽然是大白话,却也算得上人间至理了。”
不过,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她的成长环境显然要比一般女性复杂太多。这一点其实不难看出,毕竟她聪慧不下于陆裳,又是世家出身,却从来没有传出过一星半点的才名,普通地长大,普通地出嫁,普通地生儿育女。如果贺星回没有征选女官,她的一生,可能就这样普通地过完了。
她所看到的世界,要比陆裳残酷太多了。
光是想想就让人难过。
紫宸殿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也没人再说什么,贺星回就让她们散了。她们刚刚通过考试,想必更愿意跟家人一起庆祝一番。
“对了。”临走之前,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情,“虽然出身和年纪都不相同,但往后你们便是同僚了,称呼上还是要改过来。在秘书省,就互相称呼名字吧。要是叫不出口,就加上姊妹。”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应是。经过方才那一番说“理想”,她们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生疏,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不少,那种“自己人”的感觉尤其强烈,所以对于贺星回的要求,都不觉得出格。
从紫宸殿出来,她们便互相招呼着,定下了称呼。
年轻人们互相称呼名字没什么,但直呼长者的名字,她们确实叫不出口,所以最后还是按照年龄排了个序,以姊妹相称。
……
阿喜走出宫门时,脸都还是红的,因为激动。
“这么高兴?”一照面,贺子越就忍不住问。
阿喜考试,他们当然要来接她,顺便等一下考试的结果。只是没想到,礼部的榜都张出来了,人却在宫中耽搁了那么久。不过,几人打量着她身上簇新的官服,也猜到可能是要做些交接,耽误了时辰。
阿喜红着脸说,“殿下真厉害啊!”
“是吧!”贺子越对这个问题实在太有共鸣了,“我早就知道,你要是见到她,一定会被她折服的。”
于是回家的路上,其他人都没机会说话,就听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吹贺星回。几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无奈摇头,随他们去了。
在新科进士授官之后,他们就从旅店搬了出来。因为除了贺子越之外,大家在京中都没有住处,索性就一起凑钱,租了一处距离皇城不远的两进院子,房子还是贺子越帮忙找的,他自己也凑了一份钱,在这里占了一个房间,美其名曰多与同僚交流。
所以虽然考试已经结束,但几个朋友的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了。
因为事先不知道考试结果如何,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路上,高渐行就去附近的酒楼叫了一桌席面。
虽然明日还要上衙,但这样的大喜事,众人还是一起举杯,向阿喜道贺,“恭喜,往后就真的是同僚了,说不定在宫中还能时常见面。”
贺子越还开玩笑说,“你在秘书省,是天子近臣,以后有什么事,可要多多照拂咱们。”
阿喜喝了酒,脸上的红晕更浓,很乖地点头,“一定会的。”
众人又问起她在宫中耽搁的时间都在做什么,秘书部有什么工作安排之类,阿喜一一搪塞过去了。
她没有提皇后殿下问的“理想”,而且阿喜相信,其他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虽然皇后没有要求,她们也没有交流过,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是她们共同的秘密。
等到宴席散了,只剩下兄妹两人,她才跟高渐行提起了贺星回那句话。
高渐行听完,不由自责地拍了拍额头,“怪我。如今既然已经回到了京城,应该早些把你的身份办好的。你是我的妹妹,当然姓高。回头我就带你去祭拜父母亲长,将你的名字添到族谱上。”
“可是……”阿喜有些迟疑。
高家是世家,对于血脉是十分看重的。现在高家没落了,但高渐行还在,就能将这个家族重新建起来。
世家认义子义女的情况,其实很常见,但也只是有个名分,不会改姓入族谱。但是皇后开口,肯定不仅仅是让她改姓,而是要坐实了她“高家女儿”的身份,而这完全违背了世家的行事准则。
“没有什么可是。”高渐行说,“我说你是我妹妹,你就是。就算爹娘和阿姊知道,也一定会赞成。”
这些年来,他和阿喜相依为命,早就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亲人了。如果他的家人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赞同他的做法。
“好吧,我知道了。”阿喜点头。
高渐行想了想,又说,“也该再给你取个大名才是。阿喜这个名字不是不好,不过你是朝廷官员,公文往来、官场交接,都是要通名姓的,取个大名,显得庄重些。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阿喜飞快地看了高渐行一眼,“我想请殿下赐名。”
高渐行又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脑门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写进族谱,好能跟着皇后殿下姓贺?”
阿喜努力避让,还抬起双手遮在额上,一边不服气地道,“换做是你,你不想吗?”
高渐行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恨恨道,“你要是姓了贺,那贺子越怎么办?”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
高渐行有些意外,“我看你们那样要好,我还以为……”
“我没有想过这些。”阿喜打断他的话,“我现在是女官了,想的都是为国尽忠。”
高渐行都有点可怜贺子越了,不过他的立场肯定是站在阿喜这边的,也并不是那么希望看到自家菜地里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于是心里渐渐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很想知道贺子越得知此事的反应。
……
陆裳、陆薇和严氏回到家,就见到了正坐在正堂等她们的陆裴。
自从殿试结束之后,陆裴就将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不过关在院子里的只是他,不包括仆人,所以一应日常用度仍然有人打理,他便每天醉生梦死,颓唐度日。家里人初时还有些担忧,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说句残酷的话,世家从来不缺少这种以荒唐放浪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子弟,只要人死不了,那就随他折腾。
连族老们来看过几次之后,都不再说什么了。
家主的位置上有人坐着,陆裳姐妹还去报考了女官,陆氏一时颇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就更没有人会在意他。
也没想到,他会突然从院子里走出来。
陆裴是无意之中听到仆人们议论,才知道宫中发榜征选女官,陆裳陆薇都报名去考试的事。而且就那么巧,今天正是考试的日子。
这个发展完全出乎陆裴的预料,又让他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于是他第一次收拾干净自己,打开院门走了出来。
陆家有人在宫门口等结果,所以红榜一张贴出来,就有人飞奔回来报信了。紧跟着,礼部的信差也来了,让陆裴再无侥幸之心。
得知陆裳和陆薇都榜上有名,陆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有人举着棍子,在他的后脑勺上用力砸了一下,让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
如果那个时候,陆裳和陆薇回来,迎接她们的或许就是陆裴的歇斯底里和崩溃之后的愤怒。
但是她们拖延的时间太久了。
在漫长的等待之中,陆裴那瞬间爆发出的情绪难以支撑,逐渐消散。于是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如同幽灵的陆裴。
他没有在意严意,甚至整个陆家都没有意识到,排在陆薇后面的那个名字,也是陆氏的人。陆裴盯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们那样,细细地打量。
严意对此也毫不意外,对陆裳和陆薇道,“阿裳,阿薇,我就先回去了。”
陆裳陆薇朝她点头,没有在这个时候叫她“阿姊”,以免引人注目。
等严意离开,陆裳又打发了下人,才回过头来看向陆裴,面无表情地说,“大兄看清了吗?的确是我和阿薇,没有变了一个人。”
陆裴的身体晃了晃,“你们去考了女官?”
“是的,而且已经考中了。”陆薇抢着道,“礼部的信差应该已经来过了吧?”
“好啊,好啊……”陆裴似哭似笑,“谁能想到,最后振兴我们陆氏的,竟然是两个丫头片子?那我……又算什么?”
“大兄现在说这种话,有良心吗?”陆裳问他,“家里,族中,没有给过你机会吗?不,他们给了一次又一次,是你自己一事无成,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是吗?我倒觉得是有人在背后使了手段,就是为了取我而代之!”陆裴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陆裳,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过吗?”
“我不过是因势利导,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机会,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陆裳不闪不避,同样看着他。
陆裴不由有些恍惚。
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是如此地陌生,陌生到他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吗?
他以为自己了解身边的所有人,现在才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过。上回陆裳承认一直在藏拙,避开他的锋芒,已经足够令陆裴恼羞成怒了,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陆裳隐藏得有多深。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是我妹妹吗?”
他那个温柔恬淡、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体贴细致的三妹,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样子?
陆裳笑了,“或许,我确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妹妹。”
视线里的陆裴惊愕地睁大眼,这表情让陆裳的心情更加愉快了。
她说,“在你眼里,听话懂事、体贴知趣,大概就是女人最大的优点了,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可是大兄,女人并不是一件漂亮听话的摆件,我们也是人。一个人有野心,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会让你那么难以接受吗?”
是的,那个皇后殿下称之为“理想”的东西,陆裳更愿意叫它——野心。
它是这样的不安分,鼓动着人背离自己所接受的一切教导,可它又是那样的鲜活,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是个真正的人了。
陆裴身上又出现了那种眩晕伴随着呼吸困难地症状,他眼中的陆裳也开始扭曲变形,不再是美丽动人的少女,而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随时准备扑上来吞噬他。
他连忙闭上眼睛,在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里,终于开口承认,“陆裳,我确实不如你。”
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十位女官怀着激动的心情入宫,等到了她们的第一项工作:秘书省尚在草创之中,什么都还没定,又因为选的是女官,不能照搬前朝的旧例,所以只能由她们自己整理出一整套的规章制度、职能范围和具体的工作安排。
众人对着这项任务,面面相觑,这跟她们想象的工作不一样啊!
“好了诸位,这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开工吧。”陆裳站出来道,“你们不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整个部门都是我们自己亲手搭建和完善的,完全属于我们的秘书省。”
这话说得所有人心潮澎湃,也都跟着振奋起来。
陆裳又去借了三省六部的各种规章制度过来作为参考,一群人便坐下来,一边翻阅,一边记录自己觉得可用的部分。到时候归拢起来,再调整和细化,就容易多了。
众人都忙了起来,陆裳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陷入沉思。
她相信贺星回不会随意把这份工作交给她们,这必然是一种考验。但是,除了考察她们的工作能力、协作效率之外,她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不会只有表面那么简单。
也许,等到她们整理出了一整套的东西,拿去交给贺星回的时候,她会提点她们,指出那些她们没有考虑到的地方。
但陆裳不想这样。
虽然是因为贺星回要征选女官,她才能走到今天。可是这其中的每一步,陆裳都是自己走过来的,她已经习惯了不去依靠别人,哪怕那是贺星回。
既然已经做了女官,就要有女官的样子,至少不能连交给她们的工作都不能圆满完成,需要别人来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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