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本中的新报纸就是在这时候发售的。

    原本是没有那么着急的,  毕竟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也需要不少时间。特别是他并不像秘书省那样,有一整套从庆州搬过来的印刷设备可以直接使用,光是折腾这些就费了不少时间。

    而且张本中十二分看不上《世界报》的质量,  认为纸张那么薄,  字又小又密,  显得过于廉价,对任何体面人而言,  的过程都是一种折磨,还不得不忍耐。

    他的报纸,  必须做工精良,  排版美观,最重要的是必须用雅言,绝不能像《世界报》那样全是大白话。

    谁知《世界报》在这时候出了这么一篇文章,引起了公愤,也打乱了张本中的计划。

    他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陆裳口无遮拦地得罪人,正是他的报纸树立旗帜,将反对者聚集起来的好时机。于是为了赶上这个风潮,  命令下面的人加班加点,总算是在几天后将第一期报纸赶了出来。

    质量自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美,处处可见瑕疵,最重要的是,成本竟然比预估的高上不少。

    好在张本中对内容有信心,  最终还是咬着牙发售了。

    在上班路上从报童手中买到一份售价五十文的《宇宙报》,  陆裳便明白为什么贺星回不担忧张本中这个竞争对手的出现,  会对她们的《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果然,  她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  偶尔有人对这份新出的报纸感兴趣,停下来一问价格,就立刻大惊失色,摆着手走开了。

    这也难怪。

    其实如果光看这份报纸的质量和内容,卖五十文并不算过分,陆裳估计这应该是成本价了。坏就坏在有五文钱的《世界报》珠玉在前,要是他卖个十文,或许还有人愿意掏钱,现在直接翻了十倍,傻子才会花这种冤枉钱。

    五十文是什么概念?今年的烨京城,一斗米的售价大概在二十文上下,五十文可以买两斗半,约合三十斤。勤俭一些的人家,这些粮食够一个人吃上一月了。

    陆裳目送报童跑远,不由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赶路。

    其实张本中这份报纸,就不该学他们请什么报童在街上叫喊售卖。直接让家里的仆人送到各家去,都更合适。

    不过她也理解张本中的做法。这个《宇宙报》,光是看名字就知道是要跟《世界报》打擂台的,《世界报》是公开发售,他自然也不愿落后,估计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声势造起来。

    就是效果可能不太好。

    一路走到紫宸殿,陆裳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宇宙报》。

    说起来,这份报纸竟然没有用标点,用词又佶屈聱牙,浪费了不少时间。

    总之,这份报纸上的文章,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内容:批判前几天她在《世界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

    其中少不得引经据典,列举旁证,以说明男女有别,就是应该分开。之后更是大篇幅地讲述“男耕女织”的必要性,论证“男主外女主内”的正确性:并不是男人们把女人关在家里了,只是女性天生就适合相夫教子、针线女红、织布裁衣,就像男性天生力气更大,更适合耕田劳作一样。

    陆裳一边思索着,迈步进了偏殿。

    谁知一进门,裴萱看到她手里的报纸,就笑道,“你也买了?早知道你们都买,我就不买了,浪费五十文。”

    陆裳抬眼一看,秘书省里至少一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份相同的报纸,不由失笑,“像我们这样的冤大头,应该不多。”

    正好这时阿喜两手空空地来了,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笑。她自己还浑然不觉,见陆裳手里拿着报纸,就走过来道,“果然你买了,借我一观。”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阿喜这才察觉,有些莫名地问,“你们笑什么?”

    “笑你没有当冤大头。”陆裳笑着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又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弄出多大的阵仗,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阿喜听明白了,摇头道,“五十文,我用来做什么不好?”

    “你说得很对。”陆裳道,“不知道这《宇宙报》,能不能卖出去五百份。”

    世界报还没发售的时候,陆裳也只敢想卖出一千份。不过她觉得,这个《宇宙报》估计一半都卖不了。卖得少,就难以形成风潮,更遑论是对《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白费了《世界报》开拓出来的大好局面,培养出来的花钱读者。

    这两份报纸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定位不同、目标群体也不同,根本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那我们还要写文章反驳吗?”阿喜一边看,一边问。

    陆裳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道,“写,怎么不写?有争论,才会有不同的意见出现。以前女人说不上话,自然只能任人摆布,制定出三从四德这样的规矩。现在有我们在,就与他们辩个清楚明白!”

    “说得好。”冯蕙立刻赞同,“天下女人占了一半,我就不信,人人都会听信这些胡言乱语,真以为自己天生不如男人,只配在家里生孩子做衣服。只是以前有疑心也不敢说不敢问,现在就由我们来告诉她们,不是这样的。”

    “那我也来写。”阿喜立刻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我们也愿写。”虽然文笔未必有陆裳那样犀利,但总归是出一份力。

    陆裳连连点头,“好,都写。”

    “难道下一期的《世界报》,就只登这些吵架的文章?”严意提出异议,“如此岂不违背了我们办报的初衷。”

    当初请皇后题那句“世界广大,愿往一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刊载文章的时候不要脱离这个核心。现在把版面用来跟人吵架,岂不是本末倒置,更忽略了那些渴求知识的读者?

    陆裳狡黠一笑,“谁说这些吵架的文章,要刊登在《世界报》上?”

    “咦?”众人都有些吃惊,但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陆裳的意思。她们有足够的人手,也有足够的文章,连印厂都是现成的,换个名目,印一份别的报纸,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人人都知道《世界报》是秘书省主办的,很多话都不方便在这上面说。但若是再出一份别的报纸,自然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陆裳去找贺星回汇报的时候,还有点担忧被斥责是胡闹,谁知贺星回十分赞赏,“不错,思路灵活。有人说过,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

    “这话是谁说的?”陆裳只觉得这话仿佛拨云见日,驱散了眼前的迷雾,让她真正看清了报纸应该展现的职能。

    贺星回有些惆怅地道,“一个……伟大的人。”

    陆裳似懂非懂地点头。

    ……

    《宇宙报》最后连三百份都没卖出去。

    张本中得知这个结果,不由又气又怒。他翻看着自己精心编排的报纸,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买?当然,他卖得贵,不能像陆裳那样卖出几万份,可是连一千份都卖不掉,也是张本中没有想到的。

    他只能暗骂世人愚蠢,根本不识货,只会被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吸引,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的价值。

    要知道,在以前,这些都是世家秘而不宣的知识,根本不可能整理出来给天下人看的。

    更让张本中恼火的是,《世界报》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没两天,市面上就出现了两家小报,分别叫个什么《市井报》和《大众报》,上面刊载的不是市井传闻就是风土民情,同样是四页纸,售价十文一份,居然卖得比他的《宇宙》报还好,在茶楼酒肆里的热度甚至还超过了《世界报》,一跃而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最可恨的是,这两份小报上,都登了几篇骂他、骂《宇宙报》的文章。

    也不知道这报纸是哪一起无知小民办的,骂起人来更加刁滑尖刻,可比《世界报》要放肆多了。

    因为这两份报纸,《宇宙报》短暂地火了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然而这于销量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在《市井报》上,就已经写明了《宇宙报》卖五十文一份,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花这个冤枉钱,反正具体的内容,他们骂的时候都会引用,无需再看原文。

    不过最后,引起百姓广泛的关注和议论的,还是《大众报》上的一篇文章。

    难得这篇文章并没有骂人,而是在讲道理。

    作者先是剖析了《宇宙报》上的各种内容,提炼出重点:男耕女织各安其分,是因为男女天生体力不同,一个更适合耕作,一个更适合纺织,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分工不同。

    盛赞了这个理论之后,作者话锋忽然一转,认为男女既然只在体力上有所不同,那智力上应该是一样的。智力上不需要分工,所以男女都应该有读书的机会,也都应该有做官的机会。

    这个结论完全是从《宇宙报》的文章上推导出来的,所以在文章的最后,作者诚恳地请求大家不要再骂《宇宙报》了,他分明是在为皇后陛下任用女官之事寻根溯源,找到了理论依据,大家应该感激他才对。

    同时,作者也呼吁天下女性,既然体力比不上男性,就不要在体力活上与对方竞争了。就让男性去做他们更擅长体力活,女性可以更多地承担智力方面的工作,以减轻对方的负担。

    相信这种新型的“男主力,女主智”的模式,一定能够为每个小家庭带来不一样的气象。

    这是一篇乍一看很有道理,细细看更有道理的文章,很多百姓一开始因为它没骂人,所以不甚欣赏,后来经过说书先生深入浅出地解释,完全听懂之后,便对此津津乐道了。

    特别是女性读者和听众们,纷纷成了这篇文章的忠实拥趸,连骂家里不成器的丈夫和儿子,都有新鲜的词儿了。

    至于那些读书人,因为这篇文章相对温和,没有什么攻击性,所以明明写的内容是他们很难接受和认同的,但对这篇文章,却都颇为推崇。认为文章就应该像这么写,处处让人拍案叫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影响,那就是自从这两份小报发售之后,也算是打开了众人的思路。他们意识到,除了看报纸、给报纸投稿之外,自己也可以办一份报纸,来阐述自己的各种想法和理念。

    于是,一股办报热在烨京城兴起了。

    一夜之间,市面上就多出了四五份草报——这些报纸一看就是私人印的,质量十分堪忧,连文字大小都有不同,纸张上还残留着墨痕,甚至还有破损之处,跟他们比起来,《世界报》都算是做工精良了,因而虽然他们自己取了名目,但是百姓们很快就开发出了这些报纸的新用途:当草纸,于是也只称呼他们为草报。

    这些草报内容五花八门,还总能吸引住一批读者的视线。在他们出现之后,《宇宙报》就更无人在意了。

    张本中现在面临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要不要改用白话和标点?

    不用的话,他的报纸根本没人看。可是用了这些新东西,自己岂不从开头就输了?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毕竟办报纸的初衷是为了掌握话语权,如果连看的人都没有,那遑论其他?

    遗憾的是,这个时候醒悟,已经有些迟了。

    如果最初的时候他就能下定决心,在《世界报》已经培养起了读者,而其他跟风的报纸又没有出现的时候,说不定《宇宙报》真的能占据一片阵地。可是现在,市面上的报纸已经太多了,改版之后的《宇宙报》夹在其中,毫不起眼。

    ……

    皇宫,御花园,水榭。

    皇帝很不高兴地瞪着贺星回,把手里的几份报纸抖得“哗哗”直响,“这么有意思的事,阿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在营中看到了旁人捎带进去的草包,才知道京城有这么热闹!”

    一进城,他就买了七八份报纸,一边迫不及待地看,一边又忍不住生气。

    他这个最爱看热闹的人,居然错过了这么多。

    而本来是不应该错过的,毕竟这一切都是从秘书省开始的,也一定都在贺星回的掌控之中。而她居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贺星回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头,头痛地按着太阳穴。皇帝平时是很贴心的,可是生起气来,不肯讲道理的时候,也是非常的难搞。好在贺星回对此也算是有经验了。

    第一步是爽快认错,“是我错了,下次一定。”

    第二步是转移话题,贺星回看向他身后,“袁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晒得跟黑炭似的,身上还穿着铠甲,你带她去军营了?”

    皇帝闻言,果然立刻就忘了生气,甚至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咳……这不是她吵着要去,我想阿姊你为国事劳碌,不必用这种小事打扰你,就没有提。”

    贺星回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话三分真七分假。

    事实上也是这样。袁嘉是在去年羯部求亲之后不久跑到大营去的,事先谁都没说,皇帝自己也是到了大营那边,才发现女儿跟过来了。本来是要立刻把人遣送回来,可是袁嘉抱着他的一条腿,哭得肝肠寸断,说自己差点儿就要去羯部和亲,心里害怕,她想当大将军,将来打到羯部去,这样就不用和亲了。

    熊孩子难免有个熊父亲,这个狗屁不通的逻辑,居然顺利说服了皇帝,他就悄悄把女儿留下了。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很正常了,皇子皇女们就像是去救爷爷的葫芦娃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跑到京郊的大营去,在那里称王称霸,爬山下河,乐不思蜀。好在皇帝还记得他们有课要上,一直在督促他们读书学习,所以贺星回这边竟也顺利地瞒过去了。

    见两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袁嘉只能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怪她看完报纸上的文章之后太激动,一不小心就忘记要回自己的住处,一路跟着皇帝过来了。而皇帝急着赶路,根本没意识到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

    “罢了。”贺星回看了两人一眼,也没有深究,“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明日之前交上来。”

    父女二人乖乖应了是。

    虽然三千字令人恐惧,但贺星回罚过之后从不找旧账,所以两人也放松下来。皇帝又开始抖手里的报纸,“阿姊,我想去编修馆看看。”

    “也行。”贺星回想了想,道,“她们弄了不少顾问,你去充个人头吧。到时候以这个身份过去,应该没问题。”

    于是陆裳就被叫了过来,一脸懵逼地接收了这个新顾问。

    皇帝走了,袁嘉便也踮起脚尖,准备悄悄溜走。结果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叫住,“袁嘉留一下,有件事要交给你。”

    “什么事?”袁嘉睁大了眼睛,这还是贺星回第一次吩咐她办事。

    贺星回道,“山部和直部又来了人,都是首领的子女,虽然有礼部的官员接待,但也不可怠慢了,你去替我招待一下。”

    “子女,还有女孩吗?”袁嘉有些好奇地问。

    贺星回点头,视线在她晒黑的皮肤上一扫,“你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

    事实也确实如此,袁嘉被人领着,到了礼宾馆,一看到同样肤色微黑,穿着打扮看不太出是女孩的齐尔拉,立刻就觉得很亲近。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话,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听说他们是来大越上学的,袁嘉立刻主动把人带回宫中,让他们跟着蹭了两天的课。

    皇子皇女们的老师都是朝中官员兼职,上课的时候,老师比学生还多,气氛也肃穆得叫人不敢有片刻分神。要不然,先生的问题答不上来,就得被无数双眼睛注视了。

    就算是已经上了两年课的袁嘉,至今也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多对一小班精品教学,更何况基本上是放养长大的草原人?

    两天之后,三位留学生就大呼吃不消,坚决拒绝了袁嘉的好意。

    “可是我的老师们已经是整个大越最好的老师了。”袁嘉非常担忧朋友们的学习,“你们不是来大越学习的吗?”

    “是的,不过我们打算去兰泽书院学习。”齐尔拉说,“皇后陛下已经答应我们了。”

    “兰泽书院?”袁嘉眼睛一亮,格局彻底打开。

    贺星回给她的任务是陪伴和招待客人们,既然如此,当然要全方位多角度地让客人体会到她的体贴和关照。他们想去兰泽书院上课,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总之,先壮着胆子去找皇帝提了。

    是的,袁嘉没有胆子直接去找贺星回,而是通过生母王淑妃找到皇帝,请他做这个传话的中人。

    皇帝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原则的,甚至被王淑妃和袁嘉一通说服,已经真情实感地觉得让孩子去兰泽书院读书很不错了。不仅是袁嘉,他还打算把剩下几个年满十岁,开蒙结束的孩子都塞进去。

    贺星回听完之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皇帝有些不安,“阿姊觉得这样不好么?”

    “怎么会,很好。”贺星回点头道,“就是这样办。”

    于是第二天,她就叫来了礼部的官员,提起了两个部落的客人想要入读兰泽书院的事,同时还转达了“皇上的意思”,为了避免客人们不习惯,让皇子皇女们陪同入读。

    这番话,陈昌陈大人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前脚秘书省发文说男女都一样,读书要平等,做官要平等,后脚就打算把皇女也塞进书院去读书,你跟我说这不是你的主意?

    至于是客人们先提出要去兰泽书院学习……陈大人相信,只要他们这位皇后陛下有意,想要不着痕迹地引导对方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且让对方相信是出于自愿,并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圣心已经有了决定,陈大人自然不会跟她对着干,意思意思地提了几个意见,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反正那兰泽书院是私人开办的——虽然满朝上下都猜背后有皇后支持——只要山长同意招收女学生,旁人又能说什么?至于兰泽书院的学生们,有之前报纸上的文章铺垫,想来也没有几人会站出来反对。

    再说,跟皇子皇女一起读书,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可是难得的荣耀和机会,又有谁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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