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洁,清辉洒落人间。

    数十骑人马如龙,即将离开官军的华山大营,直奔华阴县城而去。

    远处的华山,在月色中朦胧一片,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银白,美丽异常。

    在队伍的前方,一身官袍、长相俊秀的青年打头,随后是一名较为文弱的青年,再后,则是护卫的骑卒。

    马背之上,那名青年面色冷峻,眼眸深邃,眉宇之间隐藏着一抹傲气,以及淡淡的...起床气。

    没错,杨修半夜被刘弋从床上给拽起来了。

    “陛下,如何这个时辰去华阴城中传旨啊?”

    杨修在马背上佝偻着腰,似乎要整个人趴在马上,有气无力地问道。

    “自是为了做一桩大买卖。”

    身后作普通骑卒打扮的刘弋稳稳跨坐在马上,腰间悬了一把新剑,控缰而谈。

    “陛下委实不该冒险。”杨修直起腰来,无奈苦笑,“法孝直是个起哄的,钟繇也愈发肆意,陛下怎能从了他们的意愿?”

    “你是使者,弘农杨氏天下仲姓,段煨与你们杨氏那般深交,又不会杀你。既不会杀你,我们这些作护卫、随从的,有什么危险?是吧王粲。”

    王粲木然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天子有什么谋划,只知道自己和杨修睡到半夜,在帐篷里被一起拽了起来。

    临时告知,杨修作宣旨正使,他作副使。

    “陛下,何至于此?”

    未出辕门,众人勒马。

    辕门黯淡的火盆下,朱儁苍老的声音传来,他披着一件毛色杂乱的旧貂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几许夜风吹来,早落的秋叶打着旋掉在他的靴边。

    刘弋翻身下马徒步迎了上去,到了朱儁身前,想伸手,老人却笼着手在貂裘中。

    刘弋无奈,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习惯性地按在剑上。

    “自是为了杨定之事。”

    朱儁伸出手,拍了拍落在貂裘上的秋叶,只是问道。

    “杨定擅自攻打段煨,以至于坏了大事,满朝公卿大臣,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刘弋干脆答道:“或安抚、或绥靖、或兴兵,哪一个办法都不合适。”

    “那陛下的办法呢?孤身入营,说降段煨,再斩了杨定?”

    刘弋沉默片刻。

    “是。”

    出乎刘弋的意料,朱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说起了一件似乎毫不相关的事情。

    “刚才皇甫郦告诉我,义真兄薨了。”

    刘弋一怔,思索了几秒方才反应过来朱儁口中的“义真兄”是谁。

    “汉末双璧”之一、太常、都乡侯、前骠骑将军领冀州牧——皇甫嵩,皇甫义真。

    跟朱儁同时代的名将,曾经讨平黄巾威震天下的皇甫嵩,去世了。

    这不是什么突然的消息,今年年初的时候,皇甫嵩的病情就已经很严重了,以至于他的儿子,侍中皇甫坚寿辞了官回家照料老父。

    能挺到这时候,说句实话都是邀天之幸。

    “义真兄本来两个月前就不行了。”

    朱儁笼着手,目光垂落在身上的旧貂裘上,缓缓说道。

    “直到听了陛下一意促成东行,方才觉得危如累卵的国事有了些许转机,从长安出发前,他专门拜托我,如果陛下要做什么,只要有一丝希望都要跟着去做。”

    刘弋的手,从剑柄上松了下来,他委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事实上,他穿越以来,和皇甫嵩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不如义真兄。”

    朱儁倒也没什么掩饰,到了他这个地位、年纪、功勋,本就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哪怕是对着天子。

    “样样都不如,军略...计谋...体恤...脾性,除了骨气可能不逊义真兄,其余是真的样样都不如。”

    朱儁的眼神里有些沉湎,似乎陷入到了某些难以自拔的回忆当中,刘弋站在辕门旁侧身挡住了风口。

    “义真兄为人仁爱谨慎,尽忠职守,有谋略,有胆识......平黄巾是他居功至伟,我不过是跟着沾个光。平了黄巾,冀州腹心之地也被打了个稀烂,百姓靠吃观音土过活,义真兄顶着压力,要朝廷减免冀州一年田税。

    他为官这些年,上表陈辞、劝谏,一共五百多次,每次都亲手书写不假手于他人,写完就毁掉草稿,一点也不宣露于外。

    打仗的时候呢,每次军队宿营,他都要等到营垒修立妥当,壕沟挖够深,营墙筑够高,才回自己的军帐,将士们全部吃完饭后,他才吃饭。

    有一次,他麾下军吏受了董卓贿赂,义真兄什么都没说,而是再赐给他财物,那人竟羞得自杀了。”

    朱儁漫无目的地说着,刘弋却听得很认真。

    “那时候我问义真兄,打仗有什么秘诀。他跟我说,没什么秘诀,修好营,挖好沟,体恤士卒,不冒进不轻敌,便是一等一的良将了。”

    朱儁扭过头看着给他挡风的刘弋,问道:“陛下你说呢?”

    秋风之中,刘弋冷汗涔涔。

    这几乎就是直谏了,刘弋怎么可能听不懂?

    可这时朱儁笑了笑,反倒自己摇了摇头说:“那时候义真兄说的,对也不对,此一时彼一时嘛。彼时黄巾虽然势大,然而大汉仍是整体,粮草、民夫、甲士、军需......十倍胜于黄巾,不需要太多奇谋冒险,按部就班打就好,打了败仗了也不要紧。”

    “可此时眼下却不一样了,诸侯割据,跨州连郡者不可计数,昔日我和义真兄的麾下,什么曹操、孙坚、董卓、李傕、郭汜,不都是这样?

    是他们本来就心怀异志,还是世事时局如此,被部下、利益逼迫的他们走到眼下这一步?

    所以啊,中枢软弱,就得用奇谋、行险着,方能见成效。光武十三骑出昆阳,不也是同样的道理?”

    刘弋沉默片刻,沉声言道:“那日郑县战后,朕就想说一句话,‘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如今乱世,世道纷乱复杂人心不安,故吾辈任重道远,若能立此大心,聚众成行,莹莹之火必点通天之亮,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翻天覆地,扭转乾坤。”

    “老臣不是来拦陛下的。”朱儁认真以对,“陛下欲安天下,先要正人心,而人心之本在于循天道,行仁义,所以李傕郭汜杨定这等戮民之贼,皆可杀!”

    “正是因为该杀!而且必须杀!所以朕才要自己去!”

    刘弋掷地有声:“文臣武将,在这乱世中为了家国天下的忠孝悌廉赴汤蹈火,朕这些日子看得多了,听得多了,远的不说,只是昨日朕便听了郭淮的阿爷,原雁门太守郭缊是如何在鲜卑人围攻下力战而死的。若是抛开大臣,说起生民,像朕的嫂嫂唐姬那般,还有贾文和出声来救,其他普通百姓又当如何?谁来救他们于水火?”

    “只有朕!”

    “朕从来都不想当什么英雄。”刘弋握着朱儁的手诚恳以对,“可局势、良心都把朕逼到这一步了,这天下,必须要有有能力、有担当、有雄心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收拾,这么多忠臣良将跟着朕,就为了一个‘兴复汉室’的目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朕如何忍心不站出来?”

    “天下聪明人,多了去了,如贾文和那般,或许内心已经认定汉室不可兴复了。或者说,不可能在朕的手里兴复了,必须要另寻明公、英主。可只要朕站出来做事情,朕站得高,人自然而然地能看得见,看得多了,想法也就改变了,钟繇便是如此,一开始他也不相信朕能做成啊!”

    “陛下!”

    “容朕说完。”刘弋长出了一口气,“朱公,你是国家唯一能做主帅的名将,你应该知道,这世道人心,越拖越乱!董卓、孙坚、曹操、李傕、郭汜,是一开始就走到这一步吗?不是,他们的野心是被这纷乱的世道给滋养起来的,是被手下的文臣武将给抬到这一步的。所以,真的就像是朕常常说的那句话——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只争朝夕!”

    朱儁叹了口气:“就像陛下说的,公卿大臣们的对策,太慢了,都用不了了……我们这些老头子们,还沉浸在昔日‘虽远必诛’的强汉荣光里,跟不上风云变幻的时代了。”

    “听到陛下说的这番肺腑之言,晓得陛下不是轻掷家国于不顾,老臣就放心了......人老了,絮絮叨叨就多了,说了半天,不知所云,还望陛下见谅。”朱儁让开身,复又驻足说道:“哦...义真兄是听到郭汜败亡,才放心的去了。”

    说罢,朱儁解下肩上旧貂裘,递给刘弋。

    “天凉,陛下慢行,老臣就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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