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站在山峰上,望着脚下的数座关城,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关城内外的将士,都如蚂蚁一样渺小,但因为数量太多,看着像是洪流海洋。与之相比,关城就像是小岛,在一波接一波的浪涛面前,随时都有被吞没的风险。

    这些时日,参与进攻的草原战士数量,并不比唐军少,而且攻势凶猛,犹如下山群狼,怎么看都有悍不畏死的气质。这跟他们之前进攻唐军边关时的表现,有很大差别。

    耶律阿保机知道差别出现的原因,所以他很无力,也很悲愤。

    七老图山虽然地势不错,但契丹在此构建防线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关城单薄,防御体系不严密,也没有层次性,也就是看着坚固。

    在进攻方绵延不绝的攻势面前,跟纸糊的老虎差别不大。

    草原战士不善于攻坚和防守。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他们喜欢骑着战马在草地上奔驰,在野外冲杀。

    耶律阿保机知道,要靠一群残兵败将,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守住仪坤州,是很难的事。但他没有选择,必须奋力一搏,否则契丹就没有出路,他也不再是草原上的王。

    原本,耶律阿保机还想着,若是仪坤州守不住,就回到草原深处,依靠广袤的荒原,跟唐军周旋。以契丹人对草原的熟悉,若是一心避战,唐军也拿它没办法。

    中原的军队出战草原,粮秣补给是最沉重的负担,根本没有支撑旷日持久的猫捉老鼠游戏的能力。只要契丹在运动中避战,不用太久,唐朝大军就会退却,届时契丹就能春风吹又生。

    但是现在,看到关城外,那些如狼似虎的草原部族军,耶律阿保机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舍弃仪坤州,回到草原深处,只会给已经倒戈的草原部族军,肆掠契丹领地的机会。届时契丹势必失去震慑草原的威势,各处的大小部落,必定相继挣脱契丹控制,契丹八部就会陷入血火泥潭,直到被烧得尸骨无存。

    “李晔,你好狠的心,好狠的手段!”

    如果咒骂能杀死李晔,耶律阿保机一定会连续诅咒对方三天三夜。

    站在他身旁的耶律敌鲁古,也跟耶律阿保机同样心情。

    李晔驾驭草原部族军的手段,让他遍体生寒。

    草原人不像中原人,没有那么多大义忠贞之念,残酷现实的生活环境,让他们不会信仰那些。说他们本性淳朴也好,说他们没有信义也罢,他们所追求的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所以唐朝想要草原人,像中原人一样对国家有忠诚之心,那是痴心妄想。

    中原皇朝扶持一个草原枭雄,打压另一个草原枭雄,往往都能成功,但想要控制新生的枭雄,却千难万难。当部族中的人生活得不到保障,首领就必须带他们挑起战争,去抢掠财物。

    贫穷,贫穷到活不下去,永远都是祸乱的根源。

    信义?那是吃饱穿暖后,才有闲情雅致去追求的东西。

    李晔想要草原人为他征战,许下再多好处都没用,英明的枭雄绝对会有所保留。但李晔带着他们去抢劫,把战利品拱手想让,在这种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上到酋长下到普通战士,都绝对会奋勇向前,爆发出让人胆寒的战斗力。

    对付野蛮,最好的办法,就是比它更加野蛮。

    “大王,

    战斗已经持续数日,我军死伤惨重不说,勇士们斗志也已经所剩无几。特别是依附于我们的草原部族军,已经出现了叛逃投敌的情况,我担心,战争再这样持续下去,就会有人直接打开关城。”

    耶律敌鲁古悲伤地说道,“还请大王早些拿主意,为契丹国谋求出路。”

    耶律阿保机嘴角动了动,却是半响无言。

    拿主意,有什么主意可拿?

    打又打不过,拖又拖不得,跑又没法跑,还能怎么办?

    “大王!大事不好!”

    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忽然神色仓惶的飞了上来,“黄头、鞑靼部反叛,西楼被袭,留守大军战败”

    听到这个消息,耶律敌鲁古眼前一黑,差些从山峰上栽下去。

    西楼是契丹国都,如今被袭击失守,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完全失去退路。

    在仪坤州的战斗,已经没有意义。就算他们挡住了正面之敌,也会被黄头、鞑靼两部从后面袭击,战败已是必然,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耶律敌烈俯首禀报完军情,却良久没有听到耶律阿保机的回应。

    他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主动抬头,看到的,却是让他心中侥幸之念完全消失的画面。

    耶律阿保机泪流满面。

    是血泪。

    “败了我们,败了。彻底败了。”

    说完这句话,耶律阿保机满头黑发,霎时变得苍白如雪。

    战事虽然激烈,却没有需要李晔出力的地方,他就跟李茂贞在营中对弈。

    李茂贞的棋艺实在是臭,昏招连连。但李晔的棋艺也好不到哪里去,压根儿看不出李茂贞的破绽,所以两人竟然杀得难解难分,而且各自都觉得十分痛快。

    这就叫棋逢对手。

    “报!安王殿下,岐王殿下,关城竖起白旗!契丹投降了!”

    听到军使兴高采烈的禀报,李晔和李茂贞同时转头,盯着那名军使看个不停。

    军使很快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猛地,李茂贞一拍棋盘,将手中棋子重重拍下,“我赢了!”

    李晔也落下一枚棋子,嘿然道:“我也赢了。”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很是做作的一起仰头大笑,作潇洒状。

    走投无路,只能选择投降的耶律阿保机,出现在了李晔面前。

    他只身前来,只求与李晔一见。

    对于这样的请求,李晔自然没有不大度的表示答应的道理。

    胜利者需要大度一些,以此提升自己的格调。

    也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大度。

    看到白发苍苍的耶律阿保机,李晔有些意外,摇头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无此战,怎知安王强横至斯?能完全见识天下最强之人的手段,也不负我辈叱咤风云一场。”

    耶律阿保机像是一个看透红尘,了无牵挂的智者,行礼如仪,“你我虽然互为敌手,但也算是故交,安王不打算请我入席座谈吗?”

    李晔觉得对方的要求完全没有问题,遂请对方入席,还吩咐军中伙夫,摆上宴席来,打算好好招待耶律阿保机一番,好显得自己胸怀博大。

    耶律阿保机当真是不矫情,酒肉上来之后,不等李晔作请,就自顾自埋头大吃起来。其间频频举杯,

    跟李晔推杯换盏,举止都很随性,看着不像是敌人,倒真像跟他说的那样,只是故友。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李晔发现,耶律阿保机眼睛看不见了。

    对于一个失败者,且一无所有的枭雄来说,看不见这个让他失望的世界,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又或者正因如此,耶律阿保机才能坦然面对李晔。

    吃完半只肥羊,喝完三壶酒,耶律阿保机大呼畅快,而后正襟危坐,肃然对李晔道:“安王还是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你我在河东初见,彼时我就知道,安王定然有一番大功业。只是彼时我还不曾料想,安王的功业会这么大。今日之败,契丹国已经不复存在,这天下,是安王的了。”

    李晔旋着酒杯微笑道:“实事求是的说,我征战多年,你是最强劲的对手。草原上的王,终究不是浪得虚名。这场战争的胜负,追根揭底,并不是因为你跟我个人孰高孰低,而是底蕴深厚又金瓯完整的中原皇朝,终究不是草原王朝所能比拟。”

    耶律阿保机喟叹一声,“能得安王此言,耶律阿保机足慰平生。立于当世,能跟安王共争天下,实在是一大快事,纵然败了,也无遗憾。”

    言及此处,耶律阿保机起身来到帐中,向李晔完整行了一礼,“安王已经坐拥天下,天下皆属安王,在这片蓝天下,再也没有安王的敌人。

    “耶律阿保机征战一生,别无所得,唯独那些跟随我南北奔波,浴血拼杀的勇士,是此生最大的收获。此战安王已经得胜,可否饶过这些契丹勇士,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番话,耶律阿保机说得真诚,显然是发自肺腑,面上的祈求之色,也分毫不曾假装。

    李晔看着耶律阿保机,“你当真如此在意这些普通战士?”

    耶律阿保机满面沧桑,如实道:“在今日之前,耶律阿保机对麾下的战士,看得并不如何重要,只当他们是手中刀剑而已,就算是他们成千上万战死马前,也不曾有半分动容。

    “而今我已兵败,方知我并不是神,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今生能有这些勇士心甘情愿追随我,为我奋躯而战,无怨无悔,实在是最大的福气,这份情义,珍贵如天。只是无奈,我耶律阿保机负了他们,再也无法让他们得享荣华富贵,如今思之,愧疚如山。”

    李晔放下酒杯,想了想,徐徐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耶律阿保机苦笑一声,“安王一怒,伏尸百万,谁能奈何?”

    李晔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可以饶他们不死,不过他们的财物,可就保不住了。”

    “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安王仁慈,若是他们今后不与大唐作对,还愿受安王驱使,为安王掌控草原出力,向来,安王也是不会让他们饿死的吧?”耶律阿保机空洞的双眸里,竟然流露出紧张之色。

    这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李晔道:“我从不会亏待自己人。”

    “有安王此言,我便放心了。”耶律阿保机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

    旋即,他嘴角有了一抹类似霞光的笑意,“安王殿下,若有来世,你我再战沙场,不死不休。”

    说完这句话,耶律阿保机便再也没有开口。

    他嘴角笑意依旧,脸上的光辉却已渐渐消散。

    他的身体就那么站着,却已经寂然不动。

    这位草原上的王,自绝生机,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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