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端出厨房,康时又看了一眼池柔柔的脸。
他坐在桌前,吃了两口饭,终究还是再一次起身,拿了一管烫伤药和浸了水的毛巾回来。
池柔柔已经开吃,见状一愣。
康时脚步微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道:“转过来。”
“我没事的,一点点油星又能……”
“你已经够讨厌了,还想变得更讨厌吗。”
池柔柔:“……”好吧。
她面对丈夫,任由他给自己擦脸,仔细点上烫伤膏。康时神色依旧淡淡,道:“不要下厨房,要说多少遍。”
“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每次都针对我嘛。”池柔柔揪住他的衣角,她知道康时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只要她讨好,他就无法对她置之不理。康时停下动作,乌眸停在她的脸庞。
那被油溅到的几处皮肤已经从红转为褐红,池柔柔倒是没觉得疼,只是这张脸白玉无暇,那几处斑点就显得有些突兀。
康时盯了一会儿,五指轻轻擦过她的耳畔,道:“是啊,为什么要针对你呢……”
他眼底黑潮翻涌,仿佛巨浪想要挣脱深海,咆哮着去吞没一切,但最终被深海吞没,了无生息。
他收手,道:“吃饭吧。”
池柔柔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问:“你胃疼好些了吗,要不要吃药。”
“你不气我就没事。”
“……哦。”
晚上,池柔柔双手抄在薄风衣的口袋里,迈着细细的高跟鞋走入了约定的酒吧。
池柔柔是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人,约好了基本不会迟到,至少她在情人面前的表现是这样的。很神奇的是,婚后她面对康时的约定总会被各种原因打乱。
她现在明白,那是因为剧情。
剧情需要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频频违约,以达到她无法对婚姻负责的目的。
姜奕已经等待多时,一看到她便站了起来,眼睛猛地亮了几个色度。
池柔柔神情冷淡地在他对面坐下。
姜奕收起笑意,眸子里的光暗淡下去。他重新坐下来,道:“喝点什么。”
“一杯苏打水。”她告诉前来点单的服务员,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姜奕到底年纪小,一看到她这个态度,就已经无法忍受。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池柔柔眉间拧起,她道:“我不讨厌你,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愉快,但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希望我像以前一样喜欢你吗。”
“我做了什么……”姜奕说:“就因为我给他看了照片吗?他跟你生气了?他对你发火了?可如果他连这种事都接受不了的话,他凭什么跟你在一起。”
有一瞬间,池柔柔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但她很快压下这种渣滓的想法,道:“他是我丈夫,生气是很正常的,毕竟是我先对不起他。倒是你,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跟有夫之妇搅在一起,还跑去对他耀武扬威,你有没有一点身为第三者的自觉。”
姜奕捏住了面前的酒杯,修长的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也许是因为池柔柔毫不顾忌的点醒他第三者的身份,耳畔泛起窘迫的红。
他抿了一下嘴唇,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蓦地被他抬手抹去。
他低着头,道:“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跟你生气……他都已经是你的丈夫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凭什么还想独占你所有的时间。”
这弟弟说的真的好有道理。池柔柔看着他通红的兔子眼,还有紧抿的红嘴唇,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知情识趣的弟弟呢,年轻,可爱,活力十足,明明因为自己是地下情人而感到羞耻,却还是强忍着坐在她面前诉说心意。
如果康时能有他一半体贴,她回归家庭的计划一定会顺利很多。
她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彻底脱离书中设定,才会有这种让人唾弃的想法。
池柔柔拨了一下耳畔的乱发,道:“好了,说会正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伤害了你。”
姜奕皱了一下鼻子,然后把手机拿到了她面前,道:“这是拷来的停车场录像。”
录像里,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平静地跟在姜奕身后,然后在对方准备拉车门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从前方卡住他的脖子,针头直接刺入了他的后脖颈。
瘫软的姜奕被他揪着领子塞入了后车座。
接着,他抬眼,瞥向了池柔柔——她意识到,他当时应该在看摄像头。
停车场的摄像头那么大,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完全无视了这一切,径直绕过去,坐在了驾驶座。
池柔柔感觉自己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康时。
“我请停车场的人删除了这段录像,告诉他我跟这个人是朋友,我们只是在玩游戏,他并没有伤害到我。”姜奕观察着她的表情,道:“可是姐姐,我们都很清楚,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当时坐进了我的车内,我想动却动不了,舌头都完全麻了。”
池柔柔道:“但你现在好好的。”
“这就要谢谢姐姐的电话了。”
时间回到昨天中午,康时挂断了池柔柔的电话,回头看向车后座。姜奕人高腿长地被丢在里面,除了眼睛之外,浑身每一处都无法动弹,他胆怯地想要挪动,却只能徒劳地眨眼,用眼神询问:你想做什么。
康时注视着他,眼神平静的像是面对一颗白菜:“真遗憾,不能带你上山再推下去解气了。”
池柔柔不信康时会做这种事,但姜奕此刻回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些后怕,那表情并未做假。
池柔柔反复拉动进度条,看着里面的男人,就算摄像头拍不清脸,她也知道那的确是康时,更别说,他在坐进车内之前还特别朝摄像看了一眼。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比如受到了伤害什么的。”
池柔柔想起,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清楚姜奕会这么做。但她说没有,他却信了,就好像……对于他来说,做过的事情被遗忘掉,是很正常的。
他问池柔柔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不是在他心里,也许姜奕也会忘记这些事情?
池柔柔脑子有些懵。
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是姜奕。池柔柔抬眼,听他道:“你真的不跟他离婚吗,这样的人,你真的还要继续跟他在一起吗?”
池柔柔直觉道:“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说,她记忆中的康时,不是这样的人。
“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但她突兀地想起了康时那个过分凌厉的眼神:“凭什么以为你足够了解我。难道我就应该永远被困在某个框架里,做出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反应才算是我吗?”
联想到自己生活在书中的世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被困在某个框架……或者准确来说是人设之中,无法做出让人意料之外的行为,所有被这个世界,认为不符合他的人设的行为,都会被抹去。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提出离婚之后没有继续强调,因为他做出了超乎世界对他定义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池柔柔忘记了,所有人都忘记了。
他也许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故而一点都不惊讶。
她记忆中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康时。
池柔柔心潮起伏,有一瞬间,她感觉毛骨悚然。
她认为的丈夫,并不是她真正的丈夫。
……那么康时对她的温柔,容忍,是不是也是假的呢?
“姐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为他考虑一下吧。”姜奕凝望着她,道:“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手,难道不是因为婚后这几年已经无法忍受姐姐了吗?如果你爱他的话,就更要让他赶快解脱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让他痛苦,煎熬呢。”
池柔柔瞥他。
姜奕听话地闭了嘴。
他给足了池柔柔思考时间。
池柔柔靠在沙发上,目光游离在身畔。酒吧里热闹了起来,舞池里扭动着一众男男女女。
她所有的记忆都是来自于作者的设定,她的故事完结了,她觉醒了,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准备退出人渣的舞台,撕掉作者给她贴上的标签,回归家庭做个好女人。
但现在,她突然发现,早有人比她更早觉醒。有了自我意识的康时怎么看待她?她就像是牵线的木偶,他厌恶她,却又不得不被困在那个框架里,扮演着爱她的模样,他被迫做个完美丈夫,做一个深情不悔的男人。
多可怜啊。
不管怎么挣扎,做出什么行为,都会迅速被吞没,他甚至无法自由地跟自己不爱的人离婚。
她以为他嘴硬心软,是因为挣扎于爱她却不得不接受她是个烂人的事实,然而事实上,他的挣扎与痛苦来自于这个不能被抗争的世界。
池柔柔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对他,毕竟当年是她把人追到手然后又让他经历了百般折磨,她为自己是个烂人向他道歉。
尽管她依旧是个烂人。
可对于她来说,觉醒之前的一切构成了她。就像所有人无法选择生身父母一样,她也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她告诉自己,过去是假的,未来也是假的,只有当下才是真的。
她坦然接受坦然面对坦然地准备迎接新生,就算她拥有被杀的记忆,就算如今的丈夫依旧对她百般不信任也无所谓。
她认同自己,认同自己的所有记忆。她相信她会打动他,她会用行动告诉他她是真的想做个好女人。
她以为只要回归家庭就是对他好了。
可事实上,他需要的是自由,是被放过。
池柔柔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她只是突然有些惆怅。
记忆中的男人太美好,不管是被设定还是出于本心,她都想过要抓住这个男人,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到那么让人心动的人。
但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那个美好的人是假的,他真实的灵魂被禁锢在苦海之中,等待她这个厚颜无耻、明明做了那么多错事还妄想求得原谅的渣滓大发慈悲,松一松手。
好得到解脱。
池柔柔离开了酒吧,姜奕想要追出来,但又被她覆盖了薄冰的脸色吓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次被杀也是康时有意为之吗?不是因为被作者操纵,不是原本定下的结局,而是康时为了解脱而做出的选择?
池柔柔抄着口袋走在入夜的路边,微凉的风拂过脸颊,路灯把她的身影拉的很长。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想放手,这个男人的每一寸都是为她量身定制,就算他真正的灵魂被禁锢住了又怎么样,她就是要他,就是要他一边痛苦一边又不得不屈服于设定蛰伏在她的脚下。
她本就是个烂人,倒也不介意更烂一点。
池柔柔拿出手机,拨打了丈夫的电话——
“老公。”她站在路灯下,软软道:“你可以来接我吗。”
“你不是开车去的。”
“是啊。”池柔柔低头,细细高跟抵着地面,她懒懒地晃着翘起的脚,道:“可是我崴到脚,开不了车。”
话筒里,妻子的嗓音哀婉无助:“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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