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了皇上谕旨命她去给大皇子妃看病,回太医院的路上,林姜就向卫刃问起了大皇子此人。

    卫刃先是不解,不免劝她不要打听皇子诸事,免得皇上生气。

    林姜就把皇上让她给大皇子妃诊脉的事儿说了,卫刃当即就停下脚步:“皇上让你去瀚辰宫?”

    林姜:总算知道大皇子住哪儿了,方才皇上都记不起来。

    卫刃见左右无人,不免蹙眉道:“已然不少太医去过了,陛下怎么会叫你再去?大皇子妃突发重病不起,这事儿只怕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宫里有此怀疑的人不少,你去岂不是自己招祸?”

    林姜也吃惊:怎么大皇子这要害妻之事,听起来卫刃好像都知道啊。

    而且还宫里怀疑的人不少——合着是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大皇子这咋混的啊,还以为自己堪比诸葛智计惊天,实则叫好些人都看破了。

    卫刃见她吃惊,还以为她全然不知道内情,怕她过去被刘嫔和大皇子坑了,就直言道:“大皇子妃病的不对劲。”

    “我与几位皇子虽不熟络但总算都认识,三殿下是皇上登基后才给选的皇子妃,自然出身高些。当时三殿下大婚,大殿下就喝醉了,曾经私下说过,要不是休妻不好听,只凭大皇子妃母家犯罪,本人又无嫡子,他就要休妻。”

    “又说大皇子妃身体不好,哪怕自己留着不休,只怕她也撑不过几年。”

    “这回大皇子妃骤然生病不起,宫里几位皇子多半都认定,大殿下是不愿意等了。”

    林姜站住问他:“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看着大殿下这样……?”故意逼死人命,却不发一言?哪怕在这宫里要明哲保身,不能为了正义发言,但就算为了扳倒大皇子,坐上皇位,大家也积极点爆爆料岂不好?

    卫刃语调低沉:“这种事在宫里是民不告官不究。大皇子妃这一回又不是忽然病逝,没机会开口——从她开始生病,其余两位皇子妃,皇室宗亲里的夫人们都是去探望过的。她要是真想告发大殿下害她性命,有的是能开口的时候。”

    他不拿林姜当外人,也不比画眉公公是御前伺候的太监,有许多顾忌。卫刃索性与林姜说透:“你道那两位皇子叫妻子去看大皇子妃是为了什么?就是想从她口中得到能扳倒大皇子的罪证。最好她出面首告大皇子要害死她这位发妻。”

    “可大皇子妃没有,她反而帮着大皇子遮掩,跟妯娌与宗亲命妇们都说她自己命薄,这次病的厉害肯定是好不了了。”

    林姜心里一阵阵的发冷:要被杀死的受害人,反而帮着凶手说话,大皇子妃在其中的痛苦挣扎,难为人道哉。

    至于为什么,林姜也能理解:她还有两个亲生的女儿要顾忌。

    她要是告发丈夫,大皇子倒霉了,将来两个女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甚至于她要是不老老实实配合去死,两个女儿只怕也难有好日子。

    想必是刘嫔也‘劝’了她,或者答应了她什么,她才会这么心甘情愿配合去死,还在死前帮大皇子‘澄清真相’:是她自己命薄病死的,跟大皇子可没关系。

    没准林姜要是去了,大皇子妃还恨她从中作梗呢。

    卫刃看她想明白了,就道:“神仙难救该死的鬼,陛下让你去看,大约是敲山震虎的意思,想让大皇子悬崖勒马……再不然就是让你去看看真相,虽说大皇子妃的病症九成九有蹊跷,但万一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她是真病,那倒是冤枉了皇长子。”

    林姜点头,带了点苦笑:“估计陛下还有一层意思。”

    卫刃:“嗯?”

    林姜指着自己:“陛下说我糊涂,让我自己去看一趟,才能明白。”

    卫刃这才放心一笑:太好了,他原以为是林姜被卷进了大皇子事件,万一召了皇上的疑心就不好了。既然是皇上这么说了,那估计就是以此事给她当个典范材料,让她以后在这京城中行医更小心的意思吧。

    那也是好事。

    说明皇上对她看重,才会从长远考虑,培养她的心性。

    -

    林姜回到太医院之后,就去大堂旁边的脉案室调阅大皇子妃的脉案,要先看看别的太医怎么写的。

    正巧马院副正在那儿哼着曲儿无聊地坐班呢,看到她去翻脉案,就也凑过来:“小林太医找谁的脉案,我帮你一起找。”

    在太医院找脉案不是件轻松活:这个朝代又没有一键搜索,只能按着日期去翻当日的匣子,一份份拿出来看。

    一听林姜要找大皇子妃的,马院副跟方才卫刃一样,都是一惊:“啊?你怎么摊上了这个差事。”

    林姜无奈:“陛下的吩咐,我也没法子。”

    马院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神秘道:“我劝你照着我们从前的脉案写吧——大皇子妃病后,大皇子好一副着急的样子,从咱们太医院请过七八个太医了,所有千金科的太医都跑不了走一趟,就差把专管齿科、跌打的那几个太医都弄了去。”

    “我也去看过一回。”

    林姜也是相信马院副医术的,连忙问:“那您诊着觉得如何?”

    马院副哎哟连天:“我跟老郑几个根本都没见着皇子妃金面。虽说尊卑男女有别,往常隔着帘子诊脉是应当的事儿。可大皇子妃听说都病的不起,到了要命的时候,那我们当然得望面色观唇舌不是?”

    “可大皇子妃愣是不肯让我们一见金面,只骂我们不中用,说她病的要死了,太医院却都开不出好方子来,白拿着朝廷的俸禄,是群废物点心。”

    马院副又愤怒又愁眉苦脸:“说句咱们太医院自己的私密话,我们几个把脉,可没诊出什么这位皇子妃有什么大症候来,不过是觉得脉象虚弱单薄些,真不至于一病不起——要真是那么严重,哪还能高声骂大夫啊。”

    马院副作为太医院二把手,送走过皇族宗室和京中世家豪门的不少贵人,人濒死的时候,那种渴望生的样子,那种拉着大夫如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执着才是正常。

    谁跟大皇子妃似的,生怕太医多看她一眼。只是太医院默契的不惹事,病人不让看就算了,全都一言不发。

    林姜边听边翻,已经找到了脉案,大约一看不由又问:“您刚刚说没诊出什么大病来,可写的倒是挺严重的啊。”

    马院副略微有些尴尬:“这个,那个,唉没办法啊。大皇子妃只说胸口疼头疼哪里都痛,说自己活不了了。我们要是按照真正脉象来写,她要是忽然没了,我们岂不都成了庸医?”

    “只好按着弱症写的严重些,没有的病咱们做太医的不能捏造,但这弱症要是发作起来,也不是不能死人。”

    总之就是万金油的一个脉案,死也行活也行,贵人您随便。

    也可见太医院人人都对大皇子妃病的蹊跷,心知肚明。

    林姜表示受教:“多谢马院副。”

    马院副替她发愁:“唉,怎么陛下还叫你去呢。我们这些男人去,大皇子妃可以推脱不让我们见面,你带着圣命亲自到了,又是个姑娘家,大皇子那边自然没了借口,你若是看出来什么,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林姜垂眸:“院副放心,画眉公公跟着我一起去。”

    马院副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又叹气:“唉所以这宫里难待,小林太医经过这次也就知道了。不是咱们没有医者仁心,只想着置身事外,而是医者也是人啊,也要自己的脑袋才能喘气不是?”

    他还想再絮叨一会儿,看到画眉公公出现在门口后,打了声招呼,就赶忙闭嘴溜走了。

    -

    再见刘嫔,林姜感觉完全不同了。

    上回太后寿宴一见,只觉得是个普通温和的中年女人,这回一见,却像是看见豺狼虎豹一样,打心底里生腻,想要远离。

    刘嫔倒是面无异色,看起来还很是亲热,招呼人给林姜和画眉公公上茶,又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委屈小林太医和白公公了。”

    画眉公公一出明正宫就摆着一张木雕一样的脸,然后声调也非常平整,只说不敢。

    林姜也学着他的样子,淡然气道:“娘娘这里的茶必是好的。”

    刘嫔却笑道:“小林太医不必替我打圆场了。我知道你出身豪富,家里的钱财比寻常人家的米还多,今年年节下你父亲入京,听说带了好些珍贵之物,把金银珠宝都比的俗气了。”

    她语气里流露出一点不可自抑的羡慕之意。想来也是她宫女出身,母家也极为普通,在宫里也不得宠,吃住都是嫔位的干巴巴份例,又想帮衬儿子夺嫡,对钱财自然渴求。

    林姜忽然一个激灵:莫不是林长洲这回回京炫富,也是刘嫔和大皇子瞄上黛玉的原因吧。

    想想也是,得一个黛玉,在朝上可得林如海这位要员,在宫里可得林姜这位位同院副的太医,而在民间还能得一个巨富的皇商!

    这简直买一送三啊!

    想到这儿,林姜实在不愿跟刘嫔敷衍了,就看了一眼画眉公公。

    画眉公公收到信号,摆出公事公办脸:“皇长子妃病重,皇上挂念,小林太医便是奉陛下之命为皇子妃诊脉。”

    林姜留神观察刘嫔的神色。

    却见刘嫔一点儿也不慌,也不拦着,直接起身道:“是了,她这一病我们母子都焦心坏了。好在陛下疼爱看顾,小林太医快往后头去吧。”

    刘嫔拿帕子擦着眼泪,似乎真是为儿媳的病哭泣难过:“只是她病重之人,有时候说话不好听,小林太医一定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别怪罪。”

    林姜心内疯狂刷弹幕:你们有什么面子?毒蛇的面子嘛?

    不过看刘嫔这种神态,就知道卫刃猜的估计没错,他们母子早搞定了大皇子妃,让她心甘情愿去死,所以一点儿不怕太医。你诊吧,你诊出没病,转头大皇子妃‘嘎嘣’死了,你自己才是百口莫辩的那个好不好。

    多少太医来了都是一样的脉案和结果,难道你个十三岁的姑娘就敢写出不一样的来?

    刘嫔甚至自己都没跟着往后头去,可见对此事把握十足。

    -

    林姜随着宫女的引导,走进了大皇子妃的内室。

    隐约能见到床上帘子后卧着一个女子。

    身为皇子妃,旁边却只有一个宫女服侍着。这屋里倒是不冷,但热的憋闷难受,空气中有些浑浊之感。

    其实要逼死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人的生命力有时候是很顽强的,像是一株蓬勃的野草,不是说有点风寒,扛着不治疗就会死。

    人有时候是能自愈的。

    所以林姜想过,大皇子究竟要怎么逼死大皇子妃,直到看了脉案也就基本能确定了——那就是饿着。

    生生的饿着,人如同失去水的鱼,总会死的。

    林姜走上前去,稳稳当当地请安。画眉公公在旁说明来意,然后就命令宫女掀开帘子。

    谁知那宫女却不动,哪怕瑟瑟发抖也坚持拦在床前,显然是皇子妃的心腹,没有她的吩咐就不掀开帘子。

    画眉公公蹙眉:这宫里还有敢不听他这位总管太监的宫人?

    他当时就要恼,只是惦记着大皇子妃从前做人和善,对他们这些奴才也都没有打骂刻薄之事,才没有发作。

    “让小林太医为我诊脉吧。”帘帐后面忽然传来虚弱的女子声音。那宫女先是错愕,再次确认主子的意思后,这才拉开帘子。

    林姜就看到,锦绣丛中,躺着一个极为消瘦的女人,脸色枯黄似一把蓬草。

    画眉公公看了一眼后就低下头去:大皇子实在是够狠心,这样的面容体态他见多了,那时候他也只是刚入宫的小孩子,作为宫里最低等的小太监们,饿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皮包骨头,脸色蜡黄。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只要分到一个好主子那里就能此生不愁吃饱穿暖了。

    谁能想到,这皇宫里数得着的主子,皇长子的正妃,竟然也会是饿死的下场。

    连画眉公公这等见过皇位更迭残酷血腥的人,都有些恻然。

    林姜走上前坐在宫女搬来的绣凳上,伸出了手,同时细细打量大皇子妃。

    然而这一看,她整个人都错愕了。

    继太上皇之后,她看到了第二个精纯的紫色病人,一团浓紫之气如同一盏巨大的紫色蘑菇盘旋在大皇子妃的腹部!也就是说,这位大皇子妃不是饿的体虚要死,而是真的得了绝症!

    病人身患子宫颈癌,晚期,不治;严重营养不良;下病危通知书,做好临终关怀。

    林姜惊呆了:难道他们都错怪了大皇子?

    她再将手指搭在大皇子妃脉上,不由更是震惊:这脉象也跟马院副等人所写的截然不同,分明不是什么弱症,而是标准的不治之脉。

    那之前太医院的七八位太医,诊出来的弱症,到底是谁?!

    “白公公,我能不能单独跟小林太医说几句话?”大皇子妃白眼珠都有些发黄,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林姜的脸色。

    画眉公公纹丝不动:“奴才奉圣命而来,不可稍离。”

    大皇子妃转向林姜,她努力抬手握住林姜摸脉的手指,冰冷干枯的手指没有力气,却尽力在收拢:“小林太医,拜托你。”

    林姜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深觉此事还另有隐情。她定了定神跟画眉公公道:“公公,皇子妃有些女子症候,您在这儿她不好意思说的。”

    画眉公公见林姜这么说,略一犹豫才选择相信队友实力,按着林姜的话退了出去,还只说:“咱家就在门口候着。”

    画眉公公退下去后,大皇子妃看着林姜笑了笑:“从前无缘得见,只听人说起小林太医医术精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你是看出了我的病症。”

    她咳嗽了两声,补充道:“但求小林太医不要告诉别人,只按照太医院其余大人们的脉案来写,那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电光火石间,林姜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不是大皇子,是皇子妃布置的这一切?”

    大皇子妃笑了,她说起话来气很短,却还是挣扎着一字一句道:“对,是我。”

    “半年前,我就发现自己病了,那次葵水后我一直在流血,我的腹部和腰部痛的不得了。”

    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畏惧死亡,而是坦然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明白我要死了。”

    “可我不甘心。这座宫殿里都是我的仇人,刻薄狠毒的婆母,无情无义的夫君,害我辱我的妾室们。我若要死了,也得带着他们下到阴曹地府里去!”

    她虽然说得艰难,但神色又似乎很高兴,高兴终于有人能听她说这些话。

    “所以我不再看太医了,我只是在他们母子跟前故意说着挑动心思的话,说三弟妹出身多好,中秋重阳的家里又送来了多少银钱给三皇子,诰命们入宫都对她多恭敬之类的话。”

    “果然他们母子越发嫌弃我。大概是天助我也,年前太后举办了寿宴,召了许多高门显贵的姑娘入宫。我想那一天,我那满眼都是好处的婆母,定然看中了好的不得了的姑娘。”

    “之后刘嫔找到我,明里暗里示意,只道我多病多痛,这样拖着残喘不如少受罪。我假装犹豫了几日,就说愿意给大皇子让路,只盼着将来他们好生对我的女儿。果然他们母子立刻答应下来,还夸赞了我懂事。”

    大皇子妃冷笑道:“这就是他们母子的为人了,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一样。”

    “之后我跟每一个来探望我妯娌和宗亲,都故意撇清大皇子的干系,都说我命薄该死。可在那之前的太后寿宴,我还特意喝了药提着精神,强撑着无事各处走动给她们看。”

    “果然,皇子们都在疑惑我病的蹊跷,要寻证据。”

    大皇子妃笑得越发开心了:“之后太医们来了,我故意高声骂他们,还不许他们看唇舌面色,然后只让小蟾带着我的指甲套子,把手伸过去让他们把脉。”

    “太医摸不出疾病,只好写作旧病弱症。”

    “这脉案,宫里皇上、太后都能调阅,他们见此脉案焉能不起疑心?而太医院的太医,自然也有些相熟的人家,焉能不私下透漏此等蹊跷之事,让亲近之人防着大皇子?”

    她眼睛甚至都亮了些:“在听说皇上派小林太医来时,我又是担心此事泄露,又是欢喜:皇上既然亲自派了林太医过来,可见是对大皇子生疑了!只要君父怀疑他的居心不良,他日后必没有好下场。我在鬼门关里头,也要欢欢喜喜看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姜默默听着,终于把所有事情都理清了。

    原来不是大皇子那么蠢,要害死发妻还害的人尽皆知,根本是大皇子妃一手策划好的。

    可笑刚才刘嫔还那么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想必就是觉得大皇子妃绝不会反水,所以林姜来诊脉也是白搭。

    是,大皇子妃当然不会反口,这一切都是她所求所谋!

    林姜想,这宫里的人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

    现今所有人只把她当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八卦,却没想到,她有这样的魄力和心肠!

    她不由道:“大皇妃,您嫁给大皇子这样的人,真是可惜了。”若换一个人,她未必没有花好月圆的一世。

    大皇子妃微微一怔,忽然眼角落泪,她伸手胡乱擦掉了泪:“我嫁入皇室这么多年,旁人都看低我,只说我母家作乱,自己又不曾生育嫡子,是不配嫁给皇长子占着皇长媳位置的。只有小林大夫你,倒说他配不上我,我可惜了。”

    她看着林姜:“多谢你,只为这句话我就要多谢你。”

    然后她恳切道:“所以求小林太医,别告知旁人我真的病了可好?就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们害死了我。”她喃喃自语:“其实他们早晚也会弄死我,我知道的。”

    林姜无言,终是点了点头。

    大皇子妃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弱了,似乎虽是就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死掉。

    林姜立刻给她解开衣服行针几次,见她眼神焦急,就口中安慰:“你放心,如今靠施针是不能让你痊愈的,只是让你不那么痛苦,你别担心。”

    说完又心酸:告诉病人她一定会死,反而成为一种安慰,可见大皇子妃这一生的凄苦。最后唯有拼上自己一死,才能报的几分仇恨。

    大皇子妃身上痛苦减轻,气息匀停了些,再次对林姜道谢。

    林姜忽然想起不由问道:“那您的两个女儿……”

    大皇子妃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有那样的父亲,我这样短命的娘,是她们命苦再挣不得了。”

    “小林太医不明白,但凡刘嫔和大皇子有一个可以托付女儿,我都不会如此行事。可我深知他们为人:便是有朝一日他痴心妄想成了,自己做了太子,我女儿也不会有好下场,估计会被他卖去拉拢臣子。”

    “而他若败了倒好,本朝夺嫡失败的皇子们不少,多半是一家子囚禁终生的命。但其中男孩是绝不会放出来的,反而女儿家到了年纪,会随便封个郡君之类的名儿嫁出去,以彰显皇家天德。”

    大皇子妃唇边笑容极冷:“他们便是鸡犬升天我女儿也没好处。还不如他们一家子去倒霉,我女儿是其中倒霉最轻的那两个!”

    说完复又落泪:“何况女儿这日后也是我妄想,只怕我死后不久,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就会被他那些妾室折磨死。”

    “也好,便是死了做鬼,她们也是有娘护着的鬼,好过在这孤零零的世上活着,反而叫人欺负!”

    她连这样偏激的话都说出来,可见主意定死再不回转。

    大皇子妃话已说尽,看向林姜:“再不想死前还能痛痛快快说了这番话,小林太医只管放心,我早已绝食了几日,死期估计只在这两天,到时候人死如灯灭,脉案自然盖棺定论,绝不会连累小林太医。”

    林姜看着她几乎不成人形的消瘦面庞,轻声似自言自语:“很痛苦吧。”

    大皇子妃没听懂:“什么?”

    “饥饿的感觉,像是有刀子在胃里搅动一样,还有身上一直在流血的病症,这些是不是特别痛苦?”林姜抬手擦掉了眼角忍不住的泪水,然后递上一颗丸药。

    “这是我之前对着医书研制的药丸,可以解诸般病痛,但一旦服用,却只有十二个时辰的寿命了,便是神仙来了也再不能救。”

    这是她刚从系统兑换的临终关怀·一日光阴,花了五十点声望值。

    她觉得很值得,大皇子妃值得没有痛苦的一日光阴。

    想必,她也想尽早的解脱了吧。

    果然大皇子妃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立刻接过去吞下。片刻后气息渐渐稳定下来,身上剧痛消失不见,连眼里都多了些神采,她看着林姜:“今日之恩,来生结草衔环再报吧。”

    林姜摇头,起身行臣子礼:“臣已诊脉完毕,这就告退了。”

    “林太医。”大皇子妃忽然叫住她:“我有最后一件事恳求林太医。”

    林姜想:她大约是想让自己尽可能照料下她的女儿吧。

    谁料大皇子妃看定她:“我这一生行事无愧于人,倒只有一事心里不安——我这一死不知哪位可怜的姑娘将来要嫁到这豺狼窝里来。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在阴司地府里祈祷,他们母子在祸害旁人前就有了报应。”

    “若真是如此,还请小林太医将此事烧给我。毕竟这宫里,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意了。”

    林姜点头:“你放心。”

    他还想祸害到林妹妹,下辈子也不可能!

    “小林太医,我再多嘴嘱咐一句:你是御前的人,千万莫要理会皇子们的事儿。你也不必可怜我的女儿们,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就终归替她们打算过。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调理了几个忠心的丫头护着她们。”

    “所以你只管走出去,千万千万不要再回头,不要沾惹这瀚辰宫里一点儿事。”

    “小林太医,只盼着下辈子,我们还有缘分再见。”

    大皇子妃身上没了剧痛,虽然虚弱,但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来,扶着床柱对她福身行了个女子礼,枯黄的脸上露出了分明笑意,甚至带着几分单纯:“真的,多谢你。”

    林姜走出门,画眉公公刚想问个究竟,忽然见到眼前的小林太医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画眉公公吓了一跳:咋了,大皇子妃打人了不成?

    其实林姜刚走出来的时候,是做好了心里调节的勉强能忍住,但现在却真是忍不住眼泪了——因为系统忽然蹦出来一道提示:三级成就重于千金的感恩达成。

    恭喜宿主,经你手医治的患者,产生了‘恩重如山此生难报,来世愿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的真情。

    恭喜宿主一年内解锁两项成就,奖励一千声望值。

    请宿主于24h内前往幸运转盘抽取成就奖励。

    林姜用帕子捂住脸:这条成就她根本没有想过能够达成,都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

    医者治病在绝大多数病人眼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治好了我,我给你诊金就两清了。

    更甚至还有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治好了我,我反要咬你一口。

    所谓重于千金的感恩之心,林姜是真的没有奢望过。

    譬如林如海人品端正,心思厚道,得了她医治后从此后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来照顾关爱,这就已经是人品够好的极限了。

    所以这条成就,被林姜放到了‘不可完成’的计划表里吃灰。

    谁能想到,这居然是她解锁的第一项非隐藏成就!

    而这个病人,却是她没有治好,只不过给了一点临终关怀的可怜人。

    林姜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多亏门口只有画眉公公一个人,林姜失态落泪也无妨。她哭了几秒钟,就强迫自己收了眼泪,将脸上泪痕拭净。好在她入宫的时候基本不施粉黛,不会抹个大花脸出来。

    “公公,走吧,咱们去回皇上的话。”

    踏出瀚辰宫的时候,林姜驻足回望片刻: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回答皇上。你也放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宫里的人都以为你软弱糊涂,被逼迫而死,是个可怜可笑的人,可我永远知道,是你给自己报了仇。

    来日大皇子的结局,我一定去你陵寝前头一字一字说给你听!

    —

    大概是为了避嫌,在林姜诊过脉后,刘嫔和大皇子都没有亲自出现,而是命贴身的宫人来送了送,还包了两个沉的坠手的红封。

    刘嫔身边的宫女堆笑把红封塞到林姜手里:“娘娘说知道小林太医出身富贵人家,不看重这些,但这是我们娘娘的心意,您千万别嫌少才是。”

    另一边大皇子的亲信太监,也正在给画眉公公狂塞钱。

    林姜看着这瀚辰宫里如血的红封就想吐,恨不得立刻甩开,然后给手消毒一百遍。

    等到转过回廊的弯儿,林姜就立刻把这沉重的红封给了身后两个太医院副使:“辛苦二位跟我走一趟了。”

    除了两位陛下召见,其余各宫请太医,都得跟着两个副使,一面是为了干杂活,一面也是起个三人同在场的彼此监督作用,防止太医与后宫勾结。

    但这回情况特殊,皇子妃不肯让男大夫看诊是出了名的,两位副使也没进去找骂,直接在宫门口墙根下头站着了。

    大皇子母子都是眼睛只看权势的人,哪里会理这两个从八品的副使,于是连茶也没让下人上一杯。

    两个人在这冬天寒风里,就尴尬地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倒也习惯了不敢抱怨:到哪里他们都是被忽视的二等公民。在这宫里也只比普通太监们强一些而已。虽有个一官半职,体面却连那些主子跟前的红宫人都比不上。

    这会子见林姜将沉甸甸的红封都给了他们,那叫一个感动:怪道药库的人说这小林太医心肠极好,会为别人思量,竟真是如此。可惜她一般只为太上皇皇上宣召,我们不得常跟着她出入,否则只怕日子也好过些。

    两人先道谢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二十两金灿灿的黄金,登时又吓了一跳,连忙还回来。

    这可太多了。

    要知道他们八品的俸禄一月只有四十两银子和40斛禄米。

    且太医院拿的是死工资,不比外面的地方官,有所谓的养廉银子,比这俸禄高十倍。

    所以这二十两金子,顶他们小半年工资呢。

    见他们又要还回来,林姜袖起手来,死活不肯再碰一下这瀚辰宫里的东西,只非常诚恳的让两人收下。

    两位副使见她态度都不免恍惚,明明是自己收钱,怎么好像自己给小林太医帮忙呢?

    不过这两位也是缺钱的人,最终就喜滋滋收了,心里已经在盘算,家中的儿子少一支好笔,家中的女儿少一件好的袄裙——开始想着置办东西了。

    之后对视一眼,又彼此点头:药库的管勾说的当真没错,这小林太医是个厚道人啊!

    待出了皇子们所居的皇宫东侧建筑群,两位副使就自行回太医院去,而林姜跟着画眉公公来明正宫面见皇上。

    明正宫,皇上搁下手里折子,抬眼细细看了看眼前的林姜,然后露出笑容:“唉?怎么给人瞧病回来就蔫了,可是砸了你的招牌了?”

    林姜心道:皇上真是个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我还没看您笑话呢:陛下您看看您生的都是些啥玩意,以后老了愁不愁啊,还有精神笑话我啊?

    但面上只无精打采:“臣现在才听懂了皇上的教诲,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病人的命数是一定的。从此后臣再也不管这宫里别的人,只听陛下的话,旁人的事儿一点不听一点不问!”

    皇上点头:不错,达到了朕想要的效果。

    如今他的儿子们渐渐成长起来,大皇子的不安分只会是个开头,以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皇子搞小动作,皇上还真怕自己身边太医出了问题,给自己来个釜底抽薪。

    叫林姜去看看这一场,是让她知道,这宫里人争斗起来多狠——连自己发妻一狠心都能搞死,何况你不过一太医尔,还指望他们真心保你吗?希望就此吓住她,让她以后不要沾染这些争斗,专心效忠自己这位皇上就行了。

    见林姜情绪极其不高涨,皇上情绪倒是很高涨:这就叫调、教要趁早啊。

    当年他也是这样整理卫刃的:花了十几年把卫刃养成了一个冷厉孤僻的性子,明明跟皇子们一起在王府长大,却跟哪位都不亲近,只觉得皇室争斗麻烦,眼里心里都只认他一个。

    林姜跟卫刃还不同,卫刃是被他扔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知道人心如战场,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自然会狠心冷意起来。

    可林姜是个出身锦绣富贵之家的大夫,又是姑娘家,皇上听说她还会在宫里喂野猫,以至于太医院聚集了一批流浪猫,可见心软。

    所以皇上对她就更担心些,怕她被别人一个卖惨就给忽悠了。如今让她见识了皇室黑暗面,果然把她给震住了,只怕从此后再不敢乱听乱走。

    皇上见自己的调度颇有成效,心中高兴之余还有心情磕磕cp:“朕刚才遣人问过父皇了,他今日在钓鱼养性,不召见你了。朕早放你几个时辰的假,回家歇歇去吧——叫卫刃送你回去,你往大皇子处走这一趟,说不得一路出宫还有别人要啰嗦你,想打你这探听些什么。”

    林姜依旧蔫了的白菜似的:“臣告退。”顿了顿又说:“皇上放心,臣从今天起除了在陛下面前,就是个哑巴,随便他们问吧,臣只当舌头没了!”

    皇上哈哈大笑,召卫刃进来吩咐了两句:“送她出去,这些日子但凡她入宫你就跟着她,看看朕有哪些好儿子,要探头探脑的打听事儿。”

    卫刃奉旨跟着林姜,心里高兴,立刻就应了。

    画眉公公在后面悄悄翻了个白眼。

    待卫刃林姜出去了,皇上脸色淡下来,开始问糟心的事儿:“你去亲眼瞧见大皇子妃了,如何?”

    画眉公公不愧是皇上第一心腹,了解皇上的心思,这会子说起话来非常直接,一点不给大皇子打圆场:“回陛下,奴才观大皇子妃面黄肌瘦,似生生饿至如此。”

    皇上冷笑:“混账东西。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今日能这样对发妻,来日就能这样对君父。”

    皇上又问:“那她诊脉诊出什么来了?”

    画眉公公低低头,按照路上林姜说的话回道:“小林太医诊的也是如此,大皇子妃是极度瘦弱,其余症候她诊不出。可大皇子妃只坚持道她是多年病候,又说小林太医跟太医院其余太医一样,都是庸医,要不是奴才还在,她就要撵人了。”

    “那畜生在旁边不曾?”

    画眉公公摇头:“不但大殿下不在,连刘嫔娘娘也没去跟前儿,只跟小林太医说了两句话。”

    皇上:“哦?说了什么话。”

    画眉公公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果然林姜能想到的,皇上的思维也能发散到,再次发出冷笑:“朕说呢,他们母子这样的好算计,下了人命血本,怎么不挑个京城内的臣子拉拢现成好用——原来还打着一箭数雕的主意,人、财都要弄了来。”

    “罢了,朕就看着那畜生还要作甚。”皇上本就是个疑罪从无的心性,林姜没去前,他就认定了大皇子有蹊跷,这回更是证据确凿。于是在心里把这个儿子画了个大叉号,然后就扔到心灵垃圾场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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