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以安饮了口冷茶,些微镇定了些,才没有在长生面前表露出半分焦躁。

    反倒是长生很是沉不住气,有些委屈地道:“少爷,您才刚来京城,这又是被追杀,又是旧疾复发,我看咱就不该来,在临安不是一直好好的。”

    裴以安沉默了一阵,而后神色凝重地说道:“如絮说她需要帮手,我也一直想查明当年那事的真相,刚巧先生向四皇子引荐了我,机会难得,我没有理由放弃。”

    长生不认为来京城是什么好机会,更是不喜裴以安口中的那位女子,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不敢过问主子的感情,于是拉姑奶奶来当挡箭牌,“可是少爷您不是答应姑奶奶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吗?你既然答应了大学士,势必就要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到时候姑奶奶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姑母。”

    长生挠了挠头,似乎还真是,从来都是姑奶奶自说自话,少爷从来都有主见的很,可见姑奶奶的面子也不好用,他叹息一声,“长生听少爷的,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以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到书案旁,挥毫作画,一刻钟之后,一副胡服女骑图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明日,你拿着它去各个坊市上找专门寻人的掮客。”

    事实如何,找到这人便知,这事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长生觑了眼笔墨未干的画纸。

    水墨氤氲,勾勒出女子傲雪寒松般凌厉英气的身姿。

    只见她高倨马上,左手举弓,右臂后倾将弦拉满,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猎物,细长的眸子微微咪起,甚是危险。

    却不知为何,长生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他挠头道:“少爷,这女子,我似乎见过。”

    西城高宁巷。

    在京城,西贵东贱,南富北贫。

    西城的高宁巷,虽比不过朱雀街、玄武街的贵族底子厚重,到底也不是寻常人家。

    高宁巷东边有一处四层楼的酒肆桂宁斋,顶楼靠近街面的包厢里,裴以安正襟危坐在此。

    他今日墨发半绾,面庞冷冷清清,瞧不出一丝情绪,唯有那深不可测的眸子不时遥遥觑向一街之阁承恩伯府。

    高宁巷有半个巷子的大宅院,里面住的人家都姓王,但却并非全是承恩伯的产业。

    实际上,如今的承恩伯,也就只剩这一代的爵位,以及一个三进的院子,连院子西边儿的园子和湖泊,还是同二房共用的,再远一些的院落分属三房和其他本家。

    也即是说,承恩伯是真正的破落户。

    而裴以安之所以出现在此,则是长生说起,画中女子与那日在兰香阁的遇见过的承恩伯家的二姑娘有几分相似。

    青砖红瓦,水榭雕楼,假山池塘。

    水面传来冷瑟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头钻,王玉婵将冻得通红得小手捂在唇边吹气,好叫自己暖和一些,却始终敌不过寒冬腊月的凉意,牙关隐隐打颤。

    正这时,池塘边的木栈上缓缓走来一个倩影。

    待看清来者何人,王玉婵登时来了精神,指着来人斥道:“王玉钗,你又擅自取用我的东西,是也不是?”

    “旁的也就算了,这芙蓉膏是我要送沐棠表姐的,你怎地招呼不打就用了?”

    这芙蓉膏是百芳阁出品,很得京城女子的欢喜,价格自然也不便宜,王玉婵平常都舍不得用,若非为了感谢苏沐棠上回的解围,她才不会花一个月的月银去买这么一小瓶,哪想到这礼还未曾送出,倒是先给家贼惦记上了。

    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是可忍熟不可忍,王玉婵这才侯在此处,只为替自己讨个公道。

    哪想到,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王玉钗竟是软绵绵的回应道:“二妹妹好生偏心,好东西尽是留给沐棠表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姐姐。”

    待得来人从远处走进,酒肆上得主仆才稍稍看清,来人竟是同王玉婵长得一模一样。

    双生子?

    但不论是王玉婵,还是这个女子,单说容貌,还可以说同裴以安所见之人有着相似之处。

    但论气度那就相去甚远了。

    看到这里,裴以安已经可以确定,那日在沙门渡外十里坡悬崖将他逼退至怒江的女子,绝非眼前人。

    长生结了账,又包了几样桂宝斋的点心,其中一样桂花膏子上回同四皇子在此用膳时,他瞧见主人多用了几块。

    等他回到包厢,却发现不知何时,主人竟从位上站了起来,正全神贯注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长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王家大宅的园子里,两位双生子不知何时双双掉入了池塘,惊得几个丫鬟鸡飞狗跳。

    而岸边这个时候多出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稚子,他正捧着一副弹弓呵呵大笑。

    “少爷,该不会是这孩童?”

    裴以安摇了摇头,“闲事少管,走吧。”

    回程去开元山东山村的马车上,裴以安闭着眸子重新吩咐,“再去探查。”

    长生点了点头,建议道:“少爷何不托四皇子帮忙寻人?”

    裴以安道:“此女但有万分之一可能是吾的仇家,吾也不可能让外人知晓她的存在。”

    长生似乎有些明白,但又有些不明白,“那少爷何不让那位贵人帮忙查探?”

    “她?”裴以安堪堪顿住,而后他沉了沉眸色,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掀开车帘,于万家灯火中瞭望着城中某个方向,沉默良久后才涩然出声,“她那般柔弱,又心思细腻,往后都这些事不要叫她知道。”

    马车驶入开元山外东山村村口之时,村口一辆华贵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裴以安下了马,讶异自他深不见底的眸底一闪而过,他恭身一礼,温和道:“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萧夙一脸悲戚,“子谦,说来话长,我们里边说,今夜孤怕是要在你这里借宿了。”

    “借宿?”裴以安不明所以地看向萧夙。

    没成想被萧夙倒了一大堆苦水。

    却原来是今日萧夙下朝,在回府必经之路上远远瞧见了骑马而来的苏沐棠。

    萧夙对苏沐棠的态度一直都是能躲则躲,自然是绕道回府。

    但是没想到的是,苏沐棠竟然比萧夙还要先一步抵达四皇子府所在的城西铜雀巷。

    萧夙虽不知其中因果,但并不想同她交锋,于是退回皇宫,请教其母亲,结果张贵妃竟然猜说是苏沐棠想通了,这是打算接纳他的了。

    张贵妃娘娘拍案叫绝,赶紧地就写了信叫人传给苏沐棠的母亲。

    可两位母亲高兴极了,萧夙却苦恼了,可等他再次出宫,打算去到南城兰香阁看戏,且等她闹够了再回府。

    可谁曾想,苏沐棠竟然阴魂不散出现在了兰香阁的大厅。

    “子谦啊,我这是无家可回了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裴以安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了反应,灰暗的烛光下,他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才顺着张贵妃的话说道:“在下也以为,苏姑娘今日之行为,实乃对殿下有心之举动,是殿下的幸事。”

    萧夙可不这样认为这是幸事,“娶妻当娶贤,娶个男人婆,哪算是什么幸事?”

    裴以安垂下眼眸,淡淡地道:“苏姑娘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如何当不得贤妻?更何况,若真到了那一天,能同殿下并肩的妻子,惟有苏姑娘这样的女子。”

    “殿下应以大局为重。”

    萧夙叹道:“孤何曾不晓这个道理,但子谦你可知,孤可以娶她,也可以敬她,但却无法回应她今日这般的赤诚,你懂孤吗?”

    同样作为男人,裴以安或许是懂的,联姻是利益的联盟,萧夙或许可以回馈利益,却无法回馈感情。

    裴以安正想着如何开解四皇子,却听萧夙又道:“子谦,你可曾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裴以安怔了怔,曾经如絮也问过他类似的话,他的回答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他当时说的是:“我这样不为世人所接纳的人,是不配拥有感情的。”

    当时如絮急红了眼,“谁敢不承认你,我就杀了谁。”

    此后裴以安再次听到如絮的消息,她已经成了皇帝新得的才人。

    一时的玩笑话,改变了她的一辈子,裴以安对她是有亏欠的,这才是他本次回京的真正缘由。

    他的恍惚在萧夙眼里成了有过心上人的佐证,于是萧夙又道:“孤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女子,孤已经委屈她不能娶她为正妻,绝无可能在感情上再辜负她,若是苏沐棠不识好歹,孤也顾不了什么大局了。”

    明明只见过一面,还只是堪堪一个背影,裴以安却在心里替苏沐棠感到不值,还抛却从不多管闲事的做派,主动问起:“不知是哪家千金,竟得殿下如此爱重?”

    “这个人你也认识。”萧苏意有所指。

    裴以安抬眸:“楚楚?”

    萧夙点了点头。

    这一晚,裴以安做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决定。

    当天晚上,苏沐棠自门房收到了一封署名不详的书信,信封是寻常书铺就能买到的,信封上的苏小姐亲启五个大字笔迹工整却瞧不出任何笔锋,很显然送这信的人不想旁人知道他的身份。

    但苏沐棠在拆信的时候,却发现封蜡的方式有些特别,是细长而严丝合缝的,而不是寻常人家带印章的一点红,这让她想到一个故人,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难不成那人还活着?

    但等她拆开信来,看到信的内容,立时就将这层顾虑抛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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