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记忆以来,苏沐棠就没受过苏父的呵斥,去北疆之前太小不还不记事,再回来已是叱咤一方的女将军,苏父引以为豪,更是小心地哄着。
却为何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因为那个婉娘?
苏沐棠堪堪侧目,就对上婉娘的轻蔑一笑。
心中了然,她今日恐是有备而来,遂先卸了三分火气,转过身来,面向柳弘之等人,“弘之表哥,今日府内有些事情,恐是不能招待你了,不如来日发榜之时,沐棠再续今日之约。”
所谓家丑不外扬,苏沐棠不欲柳弘之知晓她家这些污糟事。
领略到苏沐棠的意思,王玉蝉也劝道:“是呀,弘之表哥,今日你且先回去,咱们改日再替您庆贺。”
柳弘之非但没有离去,还几步上前,与苏沐棠并排站着,她看向苏沐棠的眼光是前所未有的肯定,“沐棠表妹,我不走。”
苏沐棠张了张口,还欲再劝,柳弘之却急步到苏远青面前,一揖到地行了一个大礼,“弘之请姑父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柳家在百越势大,苏远青当即摸了摸他的美须,与之客套起来,“弘之今次下场,感觉如何,可有希望高中?”
一向过于自谦的柳弘之,今次却大言不惭地道:“想来问题不大,多谢姑父关心。”
苏远青还想指教几句,柳弘之却仿佛诧异地看向婉娘所在的方向,问道:“沐棠表妹,这位夫人便是气得姑母一病不起,还害姑母葬身大火的婉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仆从丫鬟重重垂下头来,应总管更是手一挥,屏退了外沿的下人。毕竟主人家的丑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奴仆谢恩告退暂且不提。
谁也没有料想到,一向奉行中庸之道,从不与为难的柳弘之,竟然当中打人的脸,还打得如此响亮。
但苏沐棠却很清楚,在他这位大表哥的心目中,她娘是何等的要紧。多年来,皆是她娘在照看他的起居,说句当亲子养也不为过了。
而王玉禅同苏沐棠亲近,自然也是同仇敌忾,厌恶地盯着那婉娘。
婉娘绞着帕子不住地跺脚,娇滴滴拉着苏远青的手,柔声道:“老爷,你就不管管,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人家。”
她声音甜而发沙,又带着尾音的颤,直酥到了苏远青的心里。
他当即回握过去,安抚地捏了捏婉娘滑腻的手,警告地望向柳弘之。
见状,王玉禅扯了扯唇角,附到苏沐棠耳边,低低地道:“这婉娘是个人物。”
苏远青妾室不少,却相当无情,对于旧人常是弃之如敝,也就眼前这个女人,三两句话就勾得他的维护。
苏沐棠不忍看老夫少妾恶心人的腻歪,索性侧过身去。
柳弘之却是不卑不亢,迎着苏远山斥责的目光,继续对婉娘道:“这位夫人叫婉娘是吧?”
婉娘听之,眼波横了过来,半分幽怨,半分情,还带着习以为常的勾子。
柳弘之忙垂下头,继续道:“婉夫人你逼死主母是为不仁,与人为妾是为不孝,挑唆姑父表妹是为不义。
婉夫人可知孟子老先生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纵你今日得偿所愿,然世人却容不下你这般不仁不义不孝之人,你未出的孩儿也将因你的所作所为被人看轻。
况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世事轮回,报应不爽也是有的。
今日你以非常之手段上位,他日便会有以同样的手段取你而代之,而届时,世人非但不会为你言语一句,还会道一句活该。
婉夫人,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你踩着我姑母的尸骨往上爬,可想过自己的未来,却要饱受一辈子的白眼?”
苏沐棠托着下巴,自如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未料想平日里性子温吞又不喜与人争论的弘之表哥,竟然如此妙语连珠的时候,怼得对面婉娘梨花带雨。
王玉蝉听得也是极为解气,甚至拍手称快,心想弘之表哥不愧是读书人,骂起人来都这么文邹邹的,要换成是她,顶多骂一句你不是人,表姐至多不过骂一句贱人,而玉钗则肯定直接指人鼻子骂小、骚货不要脸。
想到王玉钗,王玉禅似乎才想起,今日以来就没见到过她,遂踮起脚尖环视一圈,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苏远青终于看不下去,出声斥道:“弘之,婉娘再如何也是你的长辈,对待长辈岂是这个态度?我知你同你姑母感情深厚,可你姑母的死的确和婉娘没有关系,不信你且问问沐棠。”
“沐棠,你还不快同弘之解释一番?”
苏远青虽然懦弱,也不甚注重名声,但婉娘的名声可以毁,她肚子里那个金疙瘩的名声却是不能毁的。
今日在场者众多,有些话既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不会愿意他孩儿的娘如此这般被“诋毁”。
被点名的苏沐棠讽刺地一笑,“长辈?她一个瘦马出身的风尘女子也配当本将军的长辈?”
婉娘的出身,是苏远青的疮疤,这样出身的女子玩弄一下可以,若是为之其生儿育女,对于镇北侯府这样的人家,却是奇耻大辱了。
是以,他一直竭力隐藏这事,且以为做得密不透风,没想到却被苏沐棠当众揭穿。
他好恨!
“你给我闭嘴,你身为女儿家,怎地如此尖牙利齿,和你娘倒是如出一辙。”
不提柳氏还好,一提柳氏,苏沐棠更是怒从中起。
她的娘那样高的出身,配他一个不成器的候府次子,简直是绰绰有余,然他竟然不知珍惜,多少年来让她娘活在水生火热中,如今她娘已经“去”了,还如此不留口德,实在叫人心寒。
倏地,她指向婉娘,语带讥讽地笑道:“爹你何必如此震怒,婉娘恩客众多,那孽种是不是你的还未可知呢?”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毫无预料地打在苏沐棠左脸。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苏沐棠的身子惯性地倒在了地上,她伸出左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倔强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也曾当她如珠如宝的男人。
想起阿兰临走前说的话,再一次笑道:“他本来就是孽种啊!”
“啪”地一声,沉重的巴掌再一次落在苏沐棠的右脸。
柳弘之这才反应过来,忙拉住苏父,深怕他再度动手,却被大力推开,他又挡在苏沐棠面前,急声道:“姑父有话好好说,何必要动粗,传出去你叫沐棠如何做人?”
应总管及另几个奴仆则站在不远处,重重地垂下脑袋,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王玉婵则道:“二舅舅,你消消气,表姐不过是气头话。”转头又劝苏沐棠说:“沐棠表姐,你快道歉,说你错了。”
而此时此刻的苏沐棠,却跟被什么定住了一样,正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的那个父亲,试图从他那双眼里看到一丝往日的慈爱,但是令她感到失望的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不忍,只有不耐烦和怨愤。
苏沐棠突然狂笑起来。
一个尚且未出生的胎儿,只有半数可能是个男孩,即便如此,她的生生父亲还是愿意为了他,不顾她母亲的脸面,硬要纳她入府。
她将计就计解脱了她的母亲,如今却又要她自己面对这份刺痛人心的真相。
她苏沐棠多年经营,竟然比不过一个孽种,真是可悲又可笑。
似是被蛊惑了一般,苏沐棠斜坐在地,以手腕作为支撑,仰面朝向苍穹,仿若无人一般,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如此清脆,那笑容却又是如讥嘲。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竟然天色大变,闪电雷鸣,白昼瞬时转为灰败。
紧接着,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珠挂在苏沐棠深邃的眉眼,竟然柔和了几分往日的坚毅,忒地落寞起来。
王玉蝉知她这是气得狠了,见天又下起了雨,就道:“表姐,别这样,我们走,我门离开这里,我门不和他们吵了。”
柳弘之也觉得应当赶紧离开为好,就对苏远青道:“姑父,请容我送表妹回房,她今日再受不得刺激了。”
这个时候婉娘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柔柔地立在苏父的身后,娇声说道,“老爷,怎么能让她走了呢?你快说话啊。”
听得这话,苏沐棠倏然停止狂笑,甩给婉娘一个阴恻恻得眼刀,一字一句顿道:“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婉娘感到委屈极了,当即拉扯着苏父的袖子,弱声道:“老爷,你看她这个狠劲儿,真是一点不像你”
声音软绵绵的,此刻却不大受用,苏远青不耐烦地扯开她的双手,“你去房里待着,别淋了生水,若是坏了我的孩儿,仔细你的皮子。”
转过身,这才对苏沐棠道:“沐棠,今日吾本念着往日情分,想替你遮掩几分,但你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便别怪吾太过心狠。
应总管,叫玉钗出来,让她知道到底谁才是这府里的孽种!”
应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应道:“老爷,还是到里间去说吧。”
苏远青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我看你是老眼昏花识人不清。”
这时,一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玉钗,突然从堂屋走了出来,在瞥见王玉蝉面上的焦急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流里流气地道:“我的好妹妹,还真是胳膊往外拐,放着亲姊妹不亲近,偏偏要和一个野种混在一处,娘亲若是还活着,定然会为你感到羞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