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下稍松,笑脸迎上,崔宝珠却又垂下睫毛,和方才一样,继续绣着帕子,仿若方才的一瞥只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一株写意的兰花便跃然于绫罗上,崔宝珠用剪断丝线,自位上起身,径自走到靠窗的桌案上,这儿还叠着一套同样绣有兰花图样的月白色大氅、道袍及中衣,并白色罗袜黑色皂靴。
古井无波的眸子在望着面前的成果时才终于有了一丝涟漪,那是微抿着唇的淡然一笑。
然而这笑并不曾维持多久,待皇帝倏然靠近,这份淡笑霎时消失无踪,又变回那个空洞似木偶一般的美人。
便是皇帝将她刚放好的手帕,连同叠得整整齐齐叠好得一身行头一同夺走,试图引起她的反应,崔宝珠只是换了个姿势,将眸光抬高,眺望向窗外。
她左手放在右肘下,右手撑着下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之外,眼里倒影着的是朱阑绿瓦,高台水榭,巍峨宫墙。
虽则不过是另一个笼子,却到底比这方寸之地好太多了。
崔宝珠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失控正在靠近,待得一阵动静响在身后,她这才转眸看去,就见到皇帝竟气急败坏地将她辛苦了一整月的成品给扔在地上,还发狂地踩在脚下。
细眉微蹙,崔宝珠斜眼看向皇帝。
终于引得她的侧目,皇帝这才停下动作,凑过来握住她的手,忙语重心长地道:“你到底要朕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留在朕的身边?”
这句听得耳朵起茧子的话,让崔宝珠感到无趣,遂不再理睬,姿态闲适地蹲下身去,捡拾落在水磨方砖上的衣物,将他们放在桌案上,并从一旁的多宝阁里取出纸烛元宝,以及她亲手写的悼词。
再过几日是萧祜的忌日,崔宝珠每年这个时候,便会烧一套亲自缝制的衣裳给他。
再度被无视的皇帝,终是彻底失去了耐心,扬高了声音道:“我说了你那大儿还活着,你怎就是不听?”
崔宝珠理也未理,燃了一炉香,是龙涎香的味道,也是萧祜喜欢的味道。
缭绕白烟,打着卷儿吹到了皇帝的鼻尖,他终是忍无可忍,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质问道:“你是当真好偏的心,同样是你的儿,你的心里却永远只记得你大儿,乾儿自出身起就身子不好,你却从未关怀过他一句,甚至不愿意亲自抚养他。”
“崔宝珠啊,崔宝珠,你还要恨朕多久?一辈子吗?”
崔宝珠很给面地听他发泄完后,这才转过身去,将衣物又翻了一遍来熏。
皇帝终是忍受不住这般冷遇,离开了湖心小筑。
皇帝离开后,近身侍候崔宝珠的宫女红姑道:“娘娘,你真不信九皇子还活着吗?奴婢方才也瞧见了那字,的确是九皇子的笔迹。”
崔宝珠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合上了眸子,却到底因为想到那肝肠寸断的一幕,捂着胸口皱眉难受起来。
与来时的兴致不同,自地下密道回到咸福宫的皇帝面色惨白。
柳如絮很有眼色地带着七皇子避开了皇帝的面,待皇帝御驾启程过后,才低声地对七皇子说道:“你母妃也是厉害,每回都把你父皇气成这样。你父皇更是厉害,每每被气成这样,还是要上赶着。”
萧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往常,柳如絮定然会以为他是犯傻,经过先才写字那一事,她方知这小孩可精着呢。
点了点他的脑袋,柳如絮又道:“有时候想想,你和你兄长还真挺像的,都是母妃自小不在身边,父皇却又百般宠爱。”
这一回,萧乾没有装傻,他认真地看着柳如絮的眼睛,道:“姨姨,你能带我去见兄长吗?”
这话一出,柳如絮整个人皆是一僵,忙捂住了小家伙的口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声道:“萧乾,既你不傻,还挺多弯弯绕绕的,吾便把你当个聪明的孩子来对待。
几件事情你给吾记住:
一则是永远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你的兄长,那会害死他的。
一则是在外人面前,务必要叫我母妃。
最后,若你想救出你母亲,就得听姨姨的话,从今往后不可再装傻,姨姨可以保护你,毋须你再装傻。”
小孩儿眸子深沉,一动不动,但柳如絮知道他听懂了。
却说皇帝怒气冲冲去了御花园,却被张贵妃在御花园截了过去。
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堂堂贵妃想找皇帝谈论自家皇儿的婚事,还得去刻意围堵,谁叫她递了信儿皇帝却不予理睬呢。
可张贵妃今日出门显然没看黄历,自然就撞上了枪口上。
“什么?夙儿还想要赵楚楚做正妃?”皇帝怒斥着低眉顺眼的张贵妃,“她德行有亏,朕让她做皇家的妾已是抬举她了,还想做夙儿的正妻?做梦!”
事后,萧夙同裴以安谈起这件事却相当之泰然,他没有想到楚楚是这样的人,果真女子狠起来没男人什么事,难怪他父皇已好久不曾充盈后宫,后宫老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位,也只有柳淑妃盛宠不衰。
谈起柳如絮,裴以安听得稍仔细了些,他倒是对如絮得宠并不稀奇,如絮七窍玲珑心,又是宫里最年轻的。
只是却听萧夙说起一桩奇事,七皇子近日功课突飞猛进,皇帝心情大好,请了赵大学士,也就是四皇子萧夙和裴以安的先生,去给小皇子当先生。
多了一个聪慧的对手,这对其余诸位皇子却不是好事。
听出萧夙嘴里的在意,裴以安借机道,“殿下不必在意是一个稚子,虽则母妃受宠,到底还是太小了。殿下与其在七皇子身上花心思,引来皇上的不满,不如挑一门好的岳家,将来也好多一份底气不是?”
苏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虽萧夙知其是受了冤屈,但却是无论无何都不能娶了。
也幸好两人的母亲从来都是私下在说,且因为他和苏沐棠的反对,一直未曾交换庚帖。
松了一口气的萧夙问裴以安,“那不知子谦有何高见?”
裴以安公报私仇道:“宁国公府的君宁县主,虽比不得苏沐棠能征善战,但到底宁国公霸在一方。”
萧夙皱了皱眉,“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觉察出他的犹豫,裴以安提醒道:“皇后娘娘出嫁前可是庶出,为了嫁入皇家才记在了嫡母名下。
况且,据我调查所知,其生母的死同如今的宁国公夫人脱不了干系。”
有些诧异,萧夙道:“你如何得知这些的?”
裴以安顿了顿,这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全力以赴,化不可能为可能。”
提起这茬,萧夙这才想起再过半月东华门便要放榜,忙问裴以安考得如何,裴以安摇头淡笑谦虚作答暂且不提。
却说裴以安没想到,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萧夙依旧愿意娶赵楚楚为正妃,男女之间的情谊还真是可怕。他自问不会对谁做到如此地步,他是个薄情的人,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今日的萧祜自然想象不到,自己也有为情所困百般滋味求而不得的时候。
君宁县主他原是不打算提的,但赵楚楚既敢伤了苏沐棠,他从不会轻松放过,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便且叫君宁去收拾她吧。
君宁县主可不像苏沐棠那般讲道理和磊落,赵楚楚很快就会悔不当初。
然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等着赵楚楚的绝不止这些。得罪他的人,伤了他的人,害苏沐棠至今半个月过去了仍旧下落不明,再凶狠的报复都是她应得了。
上宁巷,赵大学士府。
赵楚楚正将雕花紫檀矮几上的茶盏一挥而下,顿时茶水、瓷片散落一地。
她千算万算,好不容易将苏沐棠挤走,却没想到自己也落了个坏名声。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今日却听父亲提起,四皇子打算迎娶君宁县主为皇子妃。
都是京里的闺秀,君宁县主什么德性,赵楚楚担-会不知道么,那人可比苏沐棠难缠多了,如今四皇子因为苏沐棠的事情,以待她大不如前,届时她又拿什么去争宠呢?
而她却像是一个丑角,机关算计一场空,不仅失了本该是她的皇子妃之位,还失了四皇子的心,便是一向待她如珠如宝的父亲,如今对她也是不假辞色。
走了一个苏沐棠,却来了一个门第不输苏沐棠的君宁县主。
都怪王玉钗那个吃了上家吃下家的贱人,明明收了她的银子,却中途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她只是想要苏沐棠同苏父决裂,却并没想苏沐棠身败名裂。
“杀手联系好了吗?我不想往后再看见这个人!”
丫鬟菊蕊小心地福了福身,“小姐,你冷静一些,人命关天,可不是小事。”
“可是我好恨啊,王玉钗怎可如此害我?那菊蕊你说该如何办?”
“小姐,要想报复一个女子还不简单,多的是叫她生不如死的办法,譬如西郊近的日多有匪徒劫持女子,若是王玉钗不小心遇到了,那就怪不到小姐头上了。”菊蕊在不小心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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