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老夫人见他神色怔忪,怜爱抚了抚他的脸,“还不止呢!

    阿玠的父亲与你叔父的父亲乃是故交,你叔父家人零落,母亲在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阿玠的父亲。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也一起长大,后来一前一后中了状元,京中谁不知道霍家有双璧?”

    “霍家双璧?”

    苏鲤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那霍大公子与叔父一起入宫伴读,想必与太子妃也是极熟稔的”。

    “那倒是没听说,不过霍大公子有个嫡亲妹妹,闺名叫做阿瑛,亦是天资出众聪慧无双。

    她从十岁起就入宫陪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忍埋没她,便托了你师祖指点,她常与你叔父他们一起听学。

    太子妃与她交好,想必也是常与你叔父他们一起玩的”。

    苏鲤噢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位霍大姑娘,我知道,就是大婚当日要与表哥私奔,后来亲手杀了霍大公子和表哥,又自尽了的那个。她竟也是师祖的学生?”

    洛老夫人皱眉,想说她总觉得霍瑛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来,最后却只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阿玠也好,霍大姑娘也好,人死债消”。

    苏鲤勉强做出天真好奇之色,“师祖母,您跟我说说那位霍大姑娘啊!

    霍大公子与叔父齐名,想必是极俊俏的,霍大姑娘是不是也很美,才能叫她表哥做出那样欺君的事来?”

    洛老夫人不太愿意提起这个话头,只经不住他磨,叹气道,“自是极美的,瑶瑶也算是容色出众了,却还不及霍大姑娘七分。

    这么多年来,要说有谁容色能比得上霍大姑娘,只有太皇太后一人而已”。

    苏鲤瞪大眼睛,“比洛姐姐还漂亮几分?那得多漂亮?跟叔父一般么?”

    洛老夫人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他额头,“你还真敢说,小心你叔父揍你!”

    苏鲤便红了脸,洛老夫人瞧着他的小模样,又怜又爱,话也就多了起来,“霍大姑娘的确是极美的。

    我记得那时候阿玠还做过一首诗,叫什么‘鱼与雁,两浮沉,浅嗔微笑总关情’,赞她有沉鱼落雁之容,被你师祖骂轻浮,狠狠罚了一顿”。

    苏鲤双瞳猛缩,鱼与雁,两浮沉,浅嗔微笑总关情!

    婶母的画像旁,叔父题的字就是这句诗!

    他想起苏羡予伤重迷糊时口中喃喃念叨的那含糊的两个音,只怕不是他以为的“阿瑜”亦或是“阿虞”,而是“阿鱼”!

    那首诗不是霍大公子做的,是叔父做的!

    甚至有可能叔父还偷偷给霍大姑娘取了个小字叫“阿鱼”!

    又或是霍大姑娘的小字就叫“阿鱼”,叔父那首诗本就是契合她的名字做的!

    他怕自己露出端倪,忙低下头,压低声音,“沉鱼落雁,那得美成什么模样?

    师祖母,您这么说也太宽泛了,我怎么想象得到?

    不如您跟我说说,我认识的人中有谁与霍大姑娘相似?”

    洛老夫人摇头,“霍家的人都没了,还有谁能与她相似的?”

    苏鲤又缠着洛老夫人问了许多当年的细节,才放她走了,末了又殷殷叮嘱道,“师祖母,您可千万不要跟人说我缠着您说话,不然师祖和叔父定是要罚我的”。

    洛老夫人怜爱捏了捏他泛红的脸蛋,“知道啦!我就跟他们说一直在温书,绝对没有不务正业!”

    苏鲤目送着洛老夫人离开外书房,颓然坐倒在圈椅上。

    从霍大姑娘闺中密友太子妃处流露出来的手镯和断笛,同出一门,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有那句“鱼与雁两浮沉,浅嗔微笑总关情”。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叔父口中的婶母定然是霍大姑娘!

    鱼与雁两浮沉,浅嗔微笑总关情!

    所以,叔父的字是羡予,叔父住的院子叫临渊阁,叔父给他起名叫阿鲤!

    所以叔父会念,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婶母是霍大姑娘!

    是曾经即将入主东宫,又与自己的表哥有私,又香消玉殒的霍大姑娘!

    那么他呢?

    他是谁?

    他这个阿鲤与叔父的阿鱼又有什么关系?

    世人众口一词,霍大姑娘在大婚当天落胎自绝,或许,她当初没有死,叔父将她救了下来,藏了起来,生下了他——

    苏鲤伸手捂住脸,滚烫的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叔父,这么多年叔父承受的竟是这般的痛么?

    所以才会对他说,他会好生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他有自保之力的时候……

    ……

    ……

    接下来的日子,苏鲤如常住在洛府,跟着洛太傅读书学字,闲暇时间便去陪洛老夫人说话。

    有一次兴起,甚至陪着洛老夫人一起摘了桃花拧胭脂。

    洛太傅见了大皱眉头,洛老夫人就哼道,“你整天不知道忙什么,瑶瑶也是,天天关在房里也不知道什么书,十几年都没看完!

    好容易阿鲤乐意陪着我老太婆,你就看不过眼了?”

    洛太傅拿老妻没法子,只绷着脸训苏鲤,“男子汉大丈夫做这些个东西,玩物丧志!”

    洛老夫人见苏鲤惶恐赔罪,更不高兴了,“这些东西怎么了?

    当年阿玠得闲了也乐意陪我老太婆拧拧胭脂染染指甲,书不也读得好?官不也做得好?阿玠若是能活——”

    洛老夫人说到这声音一哽,洛首辅亦是面色发沉,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苏鲤看看他,又去看洛老夫人,哀哀叫了声师祖母——

    洛老夫人伸手将他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脸,“阿鲤,你很好,不要理会你师祖那个老古板!

    阿玠活泼爱笑,就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教训,非得要个个都像你叔父冷得不像个活人才好!

    好在我们阿鲤不像你叔父,反倒像阿玠,温软细致,又耐心体贴。

    师祖母都知道,阿玠也好,你也好,怎么会喜欢拧什么胭脂染什么指甲?

    不过是哄师祖母开心罢了,我们阿鲤很好,不委屈啊,师祖母都知道……”

    苏鲤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到自己脖颈,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放任自己依偎在老人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他知道,洛老夫人的眼泪不是为他,是为她口中温软体贴会陪她拧胭脂的阿玠,活泼爱笑却死于非命的阿玠。

    苏鲤用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滑落下来,阿玠,霍大公子,那是他的舅舅么……

    ……

    ……

    苏鲤辞别洛老夫人后,便去寻洛太傅赔罪。

    洛太傅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他自去。

    苏鲤开口道,“师祖,明天我想去国子监一趟。

    叔父教训我不可死读书,也要关注实事,我自秋狩后便再也未去过国子监阅览朝廷邸报,想要补上”。

    洛太傅当初教苏羡予几人也便是这般教的,闻言便道,“那些东西,书房就有,不必往外头跑。

    只你有空闲也去国子监走走,往日的师长、同窗要多走动,不可疏远了”。

    苏鲤恭敬应下,洛府的邸报比国子监还要齐全,从大萧开国之始一直到最新一个月的。

    苏鲤吩咐八姑在门外守着,迟疑了一会,拿起了政和八年的邸报。

    苏鲤从政和八年开始往后看,看完后又掉头从政和元年开始往后看,又掉头从孝鼎元年往后看。

    洛太傅给他布置的课业不少,他看得比华平乐缓慢许多,却更冷静,也更周全。

    华平乐找到的破绽,他慢慢地一一找了出来,甚至因为他看得比华平乐当初迟,因为他这些年一直伴于苏羡予左右,因为他有洛太傅夫妇指导,他看到的更多,也精准地找到了其中最值得怀疑之处。

    只是个佥事的葛雷越过两个指挥同知,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手上沾满了霍氏、连氏族人的鲜血。

    在容色倾城,出身显贵的霍大姑娘珠玉之后,容色普通,家世普通,除了王太后一无依仗的王妙儿越过京内外所有贵女成了太子妃。

    全心爱慕霍大姑娘的叔父在霍大姑娘婚礼当天卧病在床,从头到尾都没现身,再次出现是奉命督抚湖广之地。

    那时候,他才刚中状元三年,还在翰林院任侍讲,却一跃成为正四品的巡边大吏。

    十六年后的今天,葛雷横死街头,王妙儿落胎失宠,叔父则成了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尚书,被委以重任前往山东处理泰山地动事宜——

    苏鲤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意,葛雷与王妙儿,是巧合,还是报复?

    如果是报复,是叔父,还是另有他人?

    如果不是叔父,那背后的人又会如何对叔父……

    ……

    ……

    京城暗流涌动,山东又传来灾民中疫病蔓延,泰山二次地动的消息。

    虽然因为苏羡予安置妥当,未有大面积的伤亡,却让本就艰难的灾后救援更加艰难。

    这个消息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漫天的流言再也压制不住。

    太子暴戾、太子妃狠毒,致东宫绝嗣,上天震怒示警了!

    没有人再去关注一个前锦衣卫指挥使是否贪污枉法,锦衣卫出动了一批又一批,还是压不住漫天的议论和各地才子士人的呼吁请命。

    一直不甚安稳的乌思藏都司绿林山匪闻风作乱,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闯入县府各衙,不伤百姓,却见着官员权贵就杀就抢,见了军队就跑。

    他们熟悉地形,又占据山林之险,且许多都是百姓落草,当地百姓多有帮忙掩护的,驻军竟然无可奈何!

    乌思藏都司绿林的胜利让大萧各地的匪众尽皆蠢蠢欲动起来,不过几天的光景,奴儿干都司以及云贵之地的匪众皆聚啸而下。

    虽说动摇不了国本,却让整个大萧都处于惶惶不安,乱象丛生之态。

    政和帝忙遣了亲信将领前去剿匪,朝堂吵成了一锅粥,道道奏折皆是奏请太子斋戒罪己,太子妃自请避位。

    政和帝承孝鼎中兴盛世,在位二十四年,算得上是政令清明,百姓安居。

    唯一一次大危机,六年前玉门关之危,也迅速解决。

    甚至,五年后,霍延之一力夺回燕云十六州,让大萧声势更盛。

    如今这局面可算是玉门关之危后,政和帝面临的最大一次乱局。

    众议汹汹之际,久未上朝的洛太傅求见的消息传来,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洛太傅虽已久不入朝堂,但其与先帝君臣相得,合力创下孝鼎中兴盛世的功绩太过耀眼,二十余年过去,仍有余威。

    政和帝环视着臣子们如释重负的神色,沉声开口,“请太傅进来”。

    呵,不过一个孤寡老人,二十四年过去了,他这些臣子们却还仰望他如顶梁柱!

    这样的乱局下,不想着动脑子解决,不想着建功立业,光想着让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老头子压住局势,顶起一片天!

    一群废物!

    蠢才!

    洛太傅见礼过后,肃重开口,“皇上,臣逾越,请入后宫,求见太后”。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洛太傅在这个时候进宫,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政和帝沉默半晌,开口,“准”。

    洛太傅在慈宁宫只逗留了两刻钟,两刻钟后,洛太傅离宫,王太后下旨前往骊山行宫礼佛,太子妃心伤东宫子嗣零落,随侍太后,带发修行,为大萧及泰山子民祈福。

    百官皆是松了口气,政和帝迟迟不发落太子妃,所顾忌者,一是太后,二是颜面。

    堂堂天子因一二匪盗便逼太子妃避位,颜面何存?

    又如何向太后及承恩侯府交代,孝道何存?

    如今名重天下的洛太傅愿领这个罪名自是最好。

    这个法子,其他人未必想不到,只没有洛太傅的声望,轻易岂能说动太后?又岂有那么大脸面代天子受过?

    明正则言顺,各地匪盗很快被弹压了下去,泰山灾后救援工作也在苏羡予的主持下有条不紊进行着。

    ……

    ……

    政和帝见一切走上正轨,急欲转移民众对东宫的不满,责令胡伟毅加快速度。

    政和帝态度冷厉,胡伟毅放下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不决,命人连夜伪造了一本假账册,直指葛雷贪污犯事官员私产之罪。

    葛雷对他有提拔、维护之恩,如今葛雷死于非命,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愿在他死后还插他一刀。

    只政和帝下令,他如果不插葛雷一刀,自己就要受那断头一刀了!

    政和帝接了账册大怒,下令查抄葛府!

    大批锦衣卫顷刻间围住了葛府,胡伟毅带着亲信手下一马当先,正准备吩咐撞门,葛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葛老夫人拄着拐杖正对着大门立着,面无表情地盯着胡伟毅,明明只是个枯朽的老太婆,却站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

    胡伟毅面皮一僵,他往日常随葛雷出入葛府,常给葛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待他十分亲厚。

    那时候他们只怕谁都想不到,他今天再见她,却是这种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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