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立在院外栗子树下的霍延之破门而入,看到华平乐衣襟微乱,不但脸上全是冷汗,连头发都湿了,吃了一惊,快步上前要将她抱起来。
华平乐一手按住他的腰,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止住他的动作,将满是冷汗的额头贴上他额头,“我没事——”
多年前,她还是霍瑛,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时,她每每心疾发作时,就将他关在门外,等那剧烈的痛过去后,他才被允许去见她。
那时候,她就会这样虚弱地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告诉他,“福哥儿,我没事。
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福哥儿别怕,我不会死,我还会陪福哥儿很久很久——”
她没有遵守诺言。
他也不再是两个宫人便能挡在门外的福哥儿,却还是不能护得她无风无雨!
霍延之霍然扭过头,凌厉盯向苏羡予。
第二次了!
霍延之认出她了!
他早就认出来了!
苏羡予再次确定,而他,却一再错过!
霍延之凌空一掌推出,苏羡予只觉一股大力迎面压至,压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捂着心口痛苦咳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要心痛而死。
他想再看华平乐一眼,却在触碰到她怨恨的目光时惊惶别过眼,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更没有勇气面对她此刻的恨意,只能选择暂时逃开……
……
……
苏羡予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去见苏鲤一面,就逃难般地下了山。
他仓皇茫然间没有顾虑到其他,他脸上的巴掌印,嘴角衣衫上的血迹自然没有瞒过有心人的眼。
到了晚上,连宁河长公主都知道了她家孙女又甩了苏羡予一耳光,忍不住提点道,“酒酒,苏尚书脾气再好,也是个大男人,还位高权重,简在帝心,你可不能动不动就甩他耳光啊!”
要打也换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
或者,至少不要弄得天下人都知道是你打的啊!
华平乐沉默,宁河长公主叹着气走了。
华平乐经历了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痛,心情又十分恶劣,晚上便称病没去陪客,第二天早上也没有现身。
她想她是永远也成不了华二姑娘的,华二姑娘敢爱敢恨,打过就忘,她却总是耿耿于前事,抑郁不能展眉。
早膳过后,萧明晴来看她,见她面色雪白,神色恹恹,吓了一跳,“你还真病了啊!怎么说也是你打了苏尚书,不是苏尚书打了你,你怎么反倒病了?”
他倒的确是没打她,不过就是给她下了定时发作的剧毒,让她再次体会到了上辈子纠缠她终生的心疾之苦罢了!
他苏文采一直是这般,恶心事做绝,在世人眼中却端得如不染尘埃的谪仙人!
华平乐摇头说自己没事,萧明晴不太擅长安慰人,干巴巴地说了几句,站了起来,“我跟母妃说好了,今天就要回宫,酒酒你别为苏尚书难过了,皇叔祖比苏尚书好多了!”
华平乐认真点头,起身送她出山庄。
萧明晴身份贵重,众人不敢怠慢,都来相送。
待送走了萧明晴,洛兮瑶忽地对华平乐道,“华姑娘,我听说你有一柄极好的匕首,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华平乐看了看她,点头。
洛兮瑶并未等到看到那柄匕首,待远离了人群,便示意丫鬟退后,华平乐便也让阿弩退下。
洛兮瑶叫了声华姑娘后,却是久久无法开口。
华平乐面色冷淡,“洛姑娘想说什么?跟苏尚书有关?”
洛兮瑶咬了咬唇,抬头哀切看向她,“华姑娘,福广王对你很好,我瞧着你对福广王也未必无情,便请你不要再招惹苏尚书了好不好?”
华平乐气得笑了,若面前站的是宋学韫,她肯定一巴掌甩过去!
然而,她是洛兮瑶,是洛首辅,她与兄长的恩师,唯一的孙女。
华平乐冷笑了一声,“好!不过,也请洛姑娘管好苏尚书不要再来招惹我!
昨天洛姑娘亲眼所见,是他来找我的,可不是我去找的他!”
她甩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她越走越快,只觉累积许久的怨恨、愤怒和说不清的悲哀在体内喧嚣碰撞着,找不到出口。
“华姑娘,华二姑娘!”
阿鲤!
华平乐猛地顿住脚步,回身,果然见苏鲤快步而来。
她只觉那些猛烈又澎湃的情绪突然有了归处,不等苏鲤靠近就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鲤一愣,想要拒绝,一眼扫见她泛红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就换了个方向,“华姑娘想要去哪?放开手,苏某随姑娘去就是”。
华平乐僵着没动,苏鲤安抚一笑,“姑娘不要急,先放开我”。
少年的笑仿佛含着光,华平乐第一次觉出他和霍玠的相似来。
她的兄长也是这样的,明明从出生就患有腿疾,终其一生都没能站起来过。
笑容却总是温柔又温软,带着仿佛能治愈人心的力量,就像洛老夫人那时候常常说的,“阿玠这孩子一笑,便叫人心里头高兴”。
华平乐下意识松开了手,苏鲤正要说话,霍延之匆匆而来,问道,“酒酒,你要去哪?”
“我要带阿鲤——”
华平乐恍了恍神,冷静了下来,朝苏鲤福了福,“刚刚一时情急,还请苏小公子见谅”。
“无妨,姑娘要去哪,苏某陪着一起去就是”。
华平乐默了默,问道,“你来寻我什么事?”
苏鲤这才想起来,“洛姐姐说要回京,我已经向宁河长公主和昌平侯世子夫人辞过别了,来与你说一声”。
华平乐点头,“既然这样,我们下次去,总之也不急”。
苏鲤觉得她刚刚那副模样并不像是不急的样子,只他天性体贴他人,更何况是他的救命恩人,便揖手行礼道,“那华姑娘有需要时,随时遣人来寻我便是”。
华平乐还礼,苏鲤告辞离去。
霍延之开口道,“我带你去爬落花峰”。
华平乐脑中繁杂痛苦的情绪瞬间清空,瞪大眼睛,“落花峰?”
霍延之点头,其实现在带她去爬有些早了,他该再带她练一段时间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忘记那些难过、痛苦,他会的只有这一种法子——
……
……
落花峰是落花山最高最险的一座山峰,正面呈八十度角直入云霄,十分陡峭。
且山峰上树木不生,只偶尔可见几丛杂草,倒是各种藓类爬满了整座山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立着的绿色石镜。
孟姜看着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这,这个真有人能爬上去?”
霍延之开口,“其他人不要动,酒酒你先去试试”。
华平乐也有些怵,转眼看了看霍延之,才觉得有了点勇气。
霍延之递给她一柄匕首,“先用这个,站不稳时,借点力”。
他说着顿了顿,俊脸绷得更紧,“不要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他英俊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华平乐却清楚地看出了他的紧张,顿时就觉得自己没那么紧张了,接过匕首,往山上爬去。
刚开始时,她走得很稳,大约到五六丈高时,她就开始不停地俯身将匕首扎入山体中,用以借力。
孟姜等人眼睁睁看着华平乐越爬越高,高得他们都快看不清她的身形,只看到她柳绿色的衣裙。
霍延之却还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边,仿佛根本不怕华平乐会掉下来。
孟姜不由紧张催促道,“王爷,要不,你还是和酒酒一起爬吧,这样她要是站不稳,你才好立即抓住她”。
“没事”。
孟姜等半信半疑,只他们也知道,这个问题上他们绝对没有霍延之看得准,只好继续提心吊胆地看着。
又过了一会,孟姜实在忍不住,虚心开口问道,“王爷,你不会是故意怂恿酒酒来爬落花峰。
然后在她掉下来的时候,故意装作接不住她,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重新换个温柔漂亮会读书的未婚妻吧?”
霍延之扭头看了他一眼,孟姜莫名从那一眼中感觉到杀意,小心后退半步,顶着霍延之的眼刀大声喊道,“你最好不要有那样的心!
否则就算酒酒死了,我也要叫她的灵位嫁到你福广王府去,牢牢占着福广王妃的位子!”
他话音未落,就见华平乐忽地晃了晃,直线往下掉去!
孟姜吓得心胆俱裂,抬脚就往上爬。
霍延之却连发丝都未动,厉声喊道,“不要慌,借匕首之力止住下坠之势!”
直直坠下的华平乐猛地一个鹞子翻身,右手狠狠将匕首插入山体之中。
匕首在山体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直线,发出刺耳的声响,华平乐终于慢慢稳住了身形。
孟姜立住脚步,抬头冲她喊,“酒酒,你不要再往上爬了!可以了!今天就到这,下次再来!”
华平乐喘了口气,冲孟姜挥了挥手,根本没理会他的话,又继续往上爬去。
孟姜又喊了几声,发现她根本不理他,只得愤愤回到霍延之身边,愤愤抱怨,“王爷你也不管管她,她可是你未婚妻!”
霍延之又扭头看了他一眼,孟姜没从他这一眼中感觉到杀气,更来劲了,振振有词,“本来就是!
我警告你,就你克妻那个厉害劲儿,也就酒酒这样皮实的才能顶得住!
你就算想换个温柔漂亮会读书的,也要想想她有没有那个命进你福广王府!”
“我不想换”。
孟姜啊了一声,随即哼道,“算你识货!”
程修远在一旁听得不停扯孟姜的袖子,他扭头瞪了他一眼,“扯什么扯?我说得不对?”
程修远,“……”
你说得对!
福广王都没说你说得不对,我哪敢说你说得不对?
程修远小心瞥了霍延之一眼,外间都在传福广王性子冷硬寡言,现在却能一直忍受孟姜简直毫无道理的指责唠叨,瞧着倒是跟外间传言不一样。
几人在下面说着话,华平乐又爬到了刚刚掉下来的位置,这一次,她显然更小心了,爬得也更慢。
但显然,落花峰越往上就越难爬,她虽然小心再小心,也不过是又往上爬了一丈来高就又直直往下掉去。
“酒酒!”
孟姜简直要跳起来,再次拔腿往山上跑。
但这一次华平乐显然有了经验,不需要霍延之喊就很快稳住了身形,又继续往上爬。
华平乐又艰难爬到了刚刚的位置,这一次她只往上爬出了半丈高就又掉了下来,她稳住身形后,又继续往上爬。
如是再三,程修远几人的神色已从担忧变成了肃穆。
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多少少都有些看不起华二姑娘这样整天舞刀弄棒,还拿剑逼苏羡予娶她的女子。
但此时,他们都感觉到了华平乐身上有的,而他们则缺乏的东西——勇气和韧性!
再看一看始终不动声色的霍延之,和华平乐次次往下掉,就次次大喊着跳脚的孟姜,唔,突然就觉得在这落华山多待几天也不错呢!
在华平乐爬到二十来丈高时,她掉下来后,几次用匕首插入山体都没能稳住身形。
霍延之终于动了,一跃而起,接住了根本止不住下坠之势的华平乐。
孟姜的惊叫声戛然而止,愣愣对程修远道,“修远,其实,王爷就是一直在等这一刻吧?”
程修远肃重点头,还有什么时候能比这种时候更能名正言顺地将未婚妻抱在怀里?
华平乐被霍延之抱下来时,双腿、双臂都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要阿弩搀扶着才勉强站得住,双眼却夺目地亮。
程修远甚至觉得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看到她闪闪发光的灵魂,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华平乐。
这一看,他才发现华平乐早已脱离了他印象中黑黑胖胖的模样。
瓷白的鹅蛋脸上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宛如半弯明月,嘴角的酒窝因着笑意深深漾起,让人直欲醉倒在她的笑涡里。
十六岁的少女面若芙蓉,身量修长,柔韧有力,浑身散发着蓬勃盎然的生机和活力,宛如这夏日的一株绿柳,让人一见心喜,再见难忘。
他这才恍然想起当初华平乐的父亲只因为偶然见了李氏一面,就不顾宁河长公主的反对,拒绝了京城所有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坚决娶回了出身低微的李氏。
能叫华将军一见倾心,不顾门第之见,不顾宁河长公主反对,诚心求娶的自然是个美人儿。
母亲是个美人儿,女儿能差到哪儿去?
华大姑奶奶未出阁时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倒是他们因着华平乐举止粗鲁一叶障目,竟是到现在才发现当年那个动辄甩鞭子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了。
程修远正自感慨着,忽觉背后发冷,浑身汗毛都不自觉竖了起来,忙后退两步,抬眼看去,就见霍延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神色——
程修远又后退了两步,伸臂搂住孟姜的脖子,以示自己对华平乐绝没有觊觎之心。
霍延之又盯了他一眼,这才转眼去看扶着阿弩慢慢走的华平乐。
程修远,“……”
就他这被福广王一根小拇指就摁倒的小身板,竟也能叫福广王如此防备?
突然就莫名有点骄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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