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瞬即逝。

    八月十五,酉时。晚霞如血不声不响笼罩吞噬着朱门红墙,俯瞰着下方络绎不绝的香车宝马。南宫门大开迎客,红灯高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红飞翠舞,张袂成帷,好一副万象升平的富贵图景。

    一前一后,豫泰伯的两辆车驾停在宫门前。

    “慢些。”  豫泰伯世子方君泽温润如玉,正小心扶着身怀六甲的沈映姝下车。

    “哪里就这样娇弱了!”  沈映姝还未显怀,面庞较月前圆润了些许,闻言莞尔一笑,睨了相公一眼。余光见永靖侯府的三辆车驾在对面停下,与他眉欢眼笑道:“是家里的车驾!”

    “好巧!我正要去寻宴和呢!”  方君泽生母早逝,自幼受教于外祖父佟太傅,端方正直,尤其厌恶豫泰伯府后院的乌烟瘴气。与沈映姝成婚后,有感沈氏家风清正和睦,心向往之,交往亲近。尤其与沈宴和这个小舅子对脾气。

    方君泽尚未入朝,亦未袭爵,沈映姝自然也无诰命在身。按规矩平日没有入宫赴宴资格,这次是皇上开口,正二品以上大员和诸府公卿可携家眷入宫,他二人也在受邀之列。

    “平时总往沈家跑便罢了,待会儿入宫莫要坏了规矩。”  豫泰伯与续弦夫人于氏自前一辆马车下来,叫住正要去对面的夫妻二人。挑不出错处的言辞,听起来却让人不舒服。“映姝,你与我同行。”

    “左不过女眷都去正阳宫,和谁走不一样?”  人来人往的,平日刁难也便罢了,在宫门口给儿媳妇立规矩像什么话!豫泰伯挥手对方君泽二人道:“去吧!”

    方君泽拉着沈映姝连个好脸都未给于氏,抬腿便走向了沈府那边。

    于氏气结,她还惦记着待会儿借沈映姝的名义去见永和宫那位呢!各府可都传开了,这位娘娘自初一进宫至今,椒房独宠半月,连御史言官的折子都未劝动皇上。

    京中各府眼见沈家显赫更胜从前,皆是眼红豫泰伯府这门亲事结得好。这些日子,上门给沈家三位公子说亲的媒人,将永靖侯的门槛都踏平了寸余。

    待来日永和宫主子生下贵子,朝中有沈家做后盾,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高枝儿,放在谁跟前儿能忍住不攀?就连于氏,平日里再怎么拿婆婆的款儿刁难沈映姝,还不是暗中托人给自己的女儿与沈宴潍说亲。

    荣贵太妃与裕王自王府的马车上下来,正巧撞上了这一幕。

    “见过荣贵太妃,见过裕王殿下。”  豫泰伯给二人见了礼,便兀自先行向东去。

    “母妃,儿子也先行一步。”  四周都是女眷,裕王也不好多留。

    受邀入宫赴宴的各府自南宫门而入,王公大臣东行至长乐殿广场侯宴,女眷向西从景运门入后宫,先依礼数,到正阳宫参拜皇后娘娘,而后散去自行拜见各宫主位,再于戌时到长乐殿落座。

    “大节下的,怎么了这是?”  荣贵太妃与于氏搭伴同行,二人此前在京中各府的宴饮中往来颇多,很是相熟。见她脸色铁青,问道。

    “我们家哪里是娶媳妇儿,分明是白白给永靖侯府送了个儿子!”  于氏扫了一眼那边花团锦簇的永靖侯府,忿忿郁然道。

    “眼下京中都上赶着巴结永靖侯府呢!你攀上这门亲,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于我有甚关系!”  于氏在宫门前被扫了面子,心火正旺,说起话来也少了许多顾忌。“到底也不是在我肚子里蹦出来的孩子。”

    “这话倒是,你虽然也有儿子可以指望,可日后这豫泰伯府的爵位、财富,板上钉钉都是他们夫妻两个的…”  荣贵太妃言辞恳切,拍了拍于氏的手,苦口婆心道:“既是改变不了,还是要好好相处才是!”

    于氏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领受了她的好意,又笑道:“要说这京中还数荣贵太妃您让人羡慕,裕王孝顺,人又长进,听说王爷入职兵部后,西郊大营的将士都对王爷的武艺心服口服呢!”

    “你消息倒是灵通!”

    “京城里的消息都是长了翅膀的,谁又瞒得过谁去!”  大周民风开放,于氏见荣贵太妃对自己十分亲近友善,心间一动,殷切道:“妾身养了个女儿,品性样貌都是出挑的,太妃若是不嫌弃…”  裕王侧妃的位置还空着,若是能成,她儿子日后有裕王这个妹夫为助力,豫泰伯的位置未必不能一争。

    荣贵太妃哪里会瞧不出于氏的如意算盘,抿着嘴笑,手指探出来丁点儿,向旁边儿一指。“儿大不由娘哟!”

    “那是…”  于氏往不远处一瞧,愣了半刻,方才告辞的裕王此时正与一位身材高挑纤细、一身红裙的明艳姑娘说笑着。迟疑道:“那是镇远将军府秦家的小姐?”

    “正是!”  荣贵太妃嘴上抱怨着,可这笑容满面的表情显然是对秦胜月极其满意。“文静的闺秀他瞧不上,偏中意这将门虎女!”

    未及半日,裕王有意求取镇远将军府嫡长女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此乃后话。

    正阳宫,诸位命妇参拜皇后礼毕以后,各自散去。有门路的,便寻门路去;没有门路的,在御花园七嘴八舌说些妇人见的闲话;还有被天家富贵迷了眼的,花枝招展寻摸着机会,盼望着一朝得伴君侧。

    “娘娘害口严重吗?胎像可还稳当?”  清远伯夫人带着婢女,在正阳宫内室嘘寒问暖。

    “本宫一切安好,夫人放心。”  皇后娘娘是清远伯府的嫡女,可言谈之间,却对这位母亲甚是疏远客气。

    “听闻娘娘遇喜,伯爷…你父亲甚是喜悦。”  清远伯夫人慈眉善目,气度和蔼,可对眼前的女儿说话时,更是客气。“为这桩喜事,还厚赏了…阖府。”

    “娘娘若是害口厉害,可用些温和滋养脾胃的豆腐汤…”  清远伯夫人身边的婢女开口,打量着皇后的脸色,关切道:“如今正是苏州丹梅熟了的季节…生津开胃,娘娘用些也是极好的。”

    皇后看着那婢女,忽然垂下泪来,急忙佯作咳嗽,侧身将泪水拭去。“母亲…”  迟疑着对清远伯夫人开口,言语之间带着几分恳切道:“母亲…能否将余姑姑留在宫里几日,照顾饮食?”

    “这…”  清远伯夫人显然是没有准备,面对皇后娘娘的要求,她不能拒绝。可…轻叹一声,“罢了!不过是个下人,就留下吧!”

    窗外的萱草花暗香涌动,有风吹过,琼片凄惶着散落一地。

    ……

    永和宫,灯火通明,如有白日,院中景致一览无余。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冠盛放,芬芳扑鼻。各色仙藤累垂,生机勃勃,苍翠可爱。明瓦红墙、雕薨绣槛,俨若仙宫。挂在飞檐之上的瑞兽铜铃,随风叮咚、清脆作响。

    “老夫人和夫人们要先去正阳宫参拜皇后娘娘,免不得交际应酬一番,主子别急。”  观棋将要给府里带回去的东西都摆好,拿着条陈一一核对。见主子在门前走来走去盼望着,出声安抚道。

    “什么时辰了?”沈明娇一身正二品妃服制,盛装华艳,神彩逼人。盯着宫门,总觉得时间流逝得太慢,又担心她们路上会遇见什么意外,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安定。

    “刚过酉时三刻。”

    “主子,来了!来了!”  入画欢快得像只喜鹊似的,小跑着过来报信。

    沈明娇快步走到宫门相迎,大妆沉重繁琐,脚下还被绊了个趔趄。

    “臣妇,请懿妃娘娘圣安。”  沈明娇祖母、母亲秦氏、二婶婶邹氏和二姐姐,四人由小安子领着入了永和宫,行大礼,眉眼之间皆是宽慰欣喜的笑意。

    “快起!”  不过半月未见,沈明娇却觉已是经年,眼睛酸涩得很,急忙将人都扶起来。

    “明娇,给祖母、母亲、二婶婶问安!”  先行君臣之礼,再行家礼,此乃伦常。

    “好孩子!”  老夫人见到孙女这般,哽咽出声。恍若隔世般,数年前,她的庄儿也是站在这方院子,这样的光景。

    “快起来!”  沈明娇母亲秦氏将女儿扶起来,不住打量着,抬手拭泪。颤抖着握住女儿的手,“难为了我的娇儿!”

    “瞧瞧,看这院落布置,就知京中传言不假,懿妃娘娘果真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物!”  沈映姝见满院子的奴才都听着,急忙说些俏皮话打趣,散了几人的辛酸泪。

    “二姐姐!”  流言蜚语自是也传到了沈明娇的耳朵里,闹了个脸红。挽住沈映姝的手臂,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腹,问道:“我的小侄儿可还乖巧,有没有闹你?”

    “外面风凉,快进屋吧!”  邹氏也见外面人多眼杂,言笑着动身随几人一同进了主殿去。

    “观棋、入画,去外面守着。”  沈明娇闷了一肚子的体己话儿想说,将侍候的人都散了去。

    “将东西放下,去外面候着吧!”  一个垂着头看不清面孔,手里提溜着各样礼品盒子的小太监一直跟在跟后。她以为是个打杂的,便开口让人退下。

    “懿妃娘娘一朝荣华,竟忘了咱家鞍前马后照料的功劳!”  小太监刻意掐着嗓子,声音粗糙而尖利。

    沈明娇一怔,随即恍然。与一旁的沈映姝相视而笑,上前拧着小太监的耳朵,俏生生恶狠狠道:“沈!宴!潍!”

    “诶哟诶呦!疼疼疼疼!”  沈宴潍跟个皮猴儿似的,边喊疼便挣扎。嘴上还是不饶人:“我不过半年没在家,你怎么就嫁出去了!把自己弄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生气就拧他耳朵。

    “宴潍!”

    “五弟!”

    旁观的几人见沈宴潍说话随意,急忙喝住。

    沈明娇打量着许久未见的人,一个夏天都在外行船,沈宴潍的皮肤黑了些,壮了许多,未及弱冠之年身量却已高过她一个头去。一双桃花眼格外清亮,相较京中子弟,俊逸潇洒的气质格外打眼儿。

    “这里是后宫,你怎么偷摸跟着进来了!胆子也太大了些!”  能见到沈宴潍,她自然是惊喜非常。可缓过神来,却又担心人多眼杂生了麻烦。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沈宴潍不以为意,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也不客气,自己拿起茶盏倒了满满一杯,大口吞了下去。“不过是后宫,哪里拦得住小爷我!”

    “你这孩子!不看看在什么地方儿,嘴里也没个把门的!”  邹氏笑骂道。

    “是皇上,听闻宴潍回来了,下午便召了他入宫询问船队北上去运输军资诸事。”  秦氏看着女儿谨小慎微的样子心疼,开口解释道:“皇上知道你惦记着你五弟,便让你姐弟二人见见。”

    “父亲说皇上于后宫之事不甚在意,我还担心你委屈。”  沈映姝与方君泽成婚几年,还是一副蜜里调油的样子。看了永和宫的布置、一路上宫人的态度,细细体贴着,笑道:“如今看来,对你倒是上心。”

    “皇上让你来后宫见我?”  沈明娇回想了一下尉迟暄在前朝对着臣子的冷面,觉得不太可能,狐疑地看向从小说谎都不要草稿的沈宴潍。

    “没明说啊!”  当事人一门心思摆弄着自己的袖口,浑不在意地回话。

    “没明说?”  还未等沈明娇继续问,秦氏和邹氏二人倒是瞠目结舌,惊问道:“你不是说,是皇上金口玉言让我们悄悄带你过来吗?”

    “诶呦!我要是不这么说,你们也不肯带我来啊!”  沈宴潍反应极快,话落便躲开了沈明娇伸过来拧他耳朵的手。

    “好啦!你瞧瞧你如今的出息,腰板儿硬气些,后宫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怕她们做什么!”  沈宴潍一看沈明娇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从小到大,她每每惹了麻烦,逞强斗狠时,都是一个样儿。出言宽她的心道:“皇上虽未明说,但是我听懂了啊!这不,这身太监衣裳,还是宋公公塞给我的!可不就是这意思。”

    沈明娇心下的石头落了地,面上也轻松了许多。“你怎得未与三叔和三婶婶去北境找大哥?”  沈宴潍从小便以大哥为榜样,跟屁虫似的,指哪打哪。

    “没良心!”  沈宴潍白了她一眼,起身走到桌前,竖起手臂使劲晃了晃。

    丁零当啷…五花八门掉出来一堆的物件,熠熠生辉有鱼眼大的珍珠、翠绿透亮的翡翠、光洁无瑕的玉石、咕噜得哪都是的金珠子、还有各种成色极好的首饰…多不胜数。

    “都是给你的!”  沈宴潍拽着她的手臂到桌前,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小爷我的全部家当,都给你了!”

    沈明娇猜到了几分,心头像熏着醋似的,红了眼眶。

    沈宴潍手上忙着,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又讲桌上的礼盒拆开,絮絮叨叨:“我知道入宫之前家里肯定给你备足了嫁妆,但我今日看下来…宫里用钱的地方忒多了点,怎么着也不能让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了委屈!”

    话落,抬头见沈明见豆大的眼泪往下掉,双目红得跟浸了血似的,顿时慌了神儿。拿过一旁的帕子手忙脚乱给她擦脸,不住道:“你哭什么呀!这些东西才几个钱,你好好的,活得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比什么都强!别哭别哭!”

    沈宴潍记得清楚,姑母去世那天,宫里派人到侯府,披麻戴孝,持节报丧。满目的白色,亮得刺眼。所以当他听说沈明娇要步姑母的后尘进宫时,那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害怕同样的场景再一次发生,更怕发生在沈明娇的身上。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沈宴潍见她止住了眼泪,舒了口气,收敛住玩世不恭的神情,正色道:“我决定留在家里读书,准备科考。”

    “沈宴潍…”  他的性子与三叔一样,喜自由、怕拘束,却最有担当,她心里隐约猜到此举为何。

    “光耀门楣的事儿,哪能少的了我!”  沈宴潍意气风发,摩拳擦掌道。

    旧事、疑云、悬在沈家头上的利剑,他也感觉到了…

    “宴潍说得对!”  一直静默看着姐弟二人的老夫人开口,掷地有声道:“莫要委屈了自己,有沈家撑着你在后宫的底气!”

    “主子,宋公公来了。”  观棋在外提醒道。

    “奴才给懿主子请安,给老夫人、夫人问安。”  宋诚进来后,瞥了一眼大大咧咧在一旁的沈宴潍,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上前半步轻声道:“皇上让奴才告诉懿主子一声,待会儿的宴会…懿主子莫要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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