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下午送走了秦胜月,沈明娇便一直和衣窝在贵妃榻上,思量着裕王和荣贵太妃的意图。
乌发如云,朱唇润色似海棠,罗裳翠浓红密衬得纤腰不盈一握,侧卧着的曲线似峰峦起伏。雪葱似的手指悬悬欲坠地掐着一盅淡酒,黛眉开娇若远岫,似蹙非蹙,面上拢着一团轻愁。
“姑娘,李太医在外候着呢。” 入画轻手轻脚进来,与她道。
“李太医?我何时宣太医了?” 沈明娇不解。平安脉在每月初一十五请过,何况李太医素来只负责皇上、皇后、太皇太后三位主子的脉案,来永和宫做什么?
“奇怪…李太医分明说是奉姑娘您的传召过来的啊!” 入画转身便要出去打发人离开。
“等等…” 沈明娇起身,凝眉定神,陡然想起什么。“让他进来!”
“臣给主子请安!” 李太医进来,手里还领着副包好的草药。
沈明娇听他称自己为主子,心神一凛。懿主子和主子,虽只一字之差,可其中的意思却是天壤之别。试探道:“李太医…是奉本宫的令前来?”
“是,” 李太医垂着头,躬身亲自将药包放在了沈明娇手边。“主子病症乃心绪不宁、肝火上行所致,臣对症配了一味安神汤。”
“本宫知道了,多谢李太医。” 沈明娇左眼微微跳了跳,兀自镇定着,玉手扣着药包。
“老臣告退。” 三言两语,李太医便离开。
这两日,她对凤令在宫内可能的接应人,一一排查,猜疑颇多,却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是李太医。这朱墙内的水,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见底。
人人都在带着面具,家族、仇恨、情愫、野心,千丝万缕的线交错着,将这些角色绑在一起,环环相扣。
她一直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是最好的猎手。如今却有些怅然若失,或许在这个暗箭丛生的猎场里,不到最后一刻,场上的所有人都是别人觊觎的猎物。
月光像是一把长剑,从窗子插入这间书房。沈明娇深吸了一口气,有感进宫这月旬里,情绪与情绪之间的边界似乎被压缩了许多,前一刻她还在忐忑怯然之中,下一刻便已镇定着将手伸向了药包。惶惑之中竟嗜血般隐隐期待着。
哗啦啦,草药涌出来…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字条或是什么信物。“茯神、红枣、麦冬…还有参片。” 都是些常见易得的药材,当真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安神药。
“主子,” 观棋又拿进来巴掌大的一包药材,放在桌面上。“方才太医院的小太监又送来了一味药材,特意交给奴婢。没头没脑的…说是请主子照南海录煎服。”
南海录是一位名为霜泉的游医所著的游记,期间记载的内容,多为古法偏方,不拘药用,杂学旁收甚多。但宫中太医素来谨慎,若非急时,鲜少会参照这本书配药。
“你可有南海录?” 沈明娇记得,观棋的师傅教与观棋的医道皆为实用正法,但似乎对这本书颇为推崇。
当年沈宴潍爬墙摔断了骨头,三叔受好奇心趋使,竟同意观棋师傅拿自己的亲儿子试验,用南海录上的方子接骨头。祖母知道后,三叔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 观棋方才听了小太监的话,心觉有异,便将南海录也一并翻了出来。
沈明娇打开后送来的药材,“墨鱼骨?”
“墨鱼骨多用于止血敛疮,主子桌上的药材是安神所用,两者…并无甚关系。” 观棋熟知药性,却百思不得其解。
“你找找看,南海录里是否有关于墨鱼骨的记载?” 即特意嘱咐了,便是有用。
观棋端来油灯,放在桌上。
沈明娇余光撇见烛火晃映之下,装着安神汤药材的黄纸光泽十分亮眼,不同寻常。拾起细细摩挲之下感觉更像棉麻质感,光泽和厚度相较寻常纸张更强。她捻起一角,需微微用力才能撕裂。
“找到了主子!” 观棋将南海录展开,海物这一篇首页脚便提到了墨鱼。
以此鱼之墨汁书写,字迹风干后可自然消失。墨中辅以骨胶,遇水后可重现墨迹。
沈明娇不由啧啧称奇,暗赞其法精妙。李太医行事着实谨慎,将锁和钥匙分开送给她,这样就算其中一样落入旁人手里,也不会泄漏隐秘。
观棋端来了水,将纸张铺开,先小心翼翼,试探着打湿了一角。“主子你看!这法子有用!” 几个呼吸间,沾过水的地方渐渐显露字迹。
沈明娇如法炮制,一盏茶的功夫,药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对此法叹为观止的同时,她拿起药纸细读。其间所录,是凤令所掌管的御鉴司人员名录。耳目之多,令人咂舌。
沈明娇突然将纸撕为四分,将其中两张收到书柜的暗格之中,另外两张交给观棋。嘱咐道:“字迹风干消失后,你与入画各保存一张,你找个机会将此事说与入画。” 经这一遭,她却愈发觉得可信之人寥寥。
凤令传到她手里已是第五代,这些年里,太皇太后、袁皇后渗透了多少进去,还有多少真正可用之人,都是未知数。御鉴司用好了是利刃,用不好便是反受其害。凤令当年…不是也没能保着姑母善终么。
“皇上驾到!” 蜂虿作于怀袖,未着提前通报,尉迟暄竟突然来了。
观棋手脚利落地将南海录与墨鱼骨收在怀中,随主子出去接驾。
这些日子,尉迟暄着意避着沈明娇,归训着忌情克己。日日宿在乐良人宫里,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抛开自己的喜恶心意,平衡前朝后宫的势力。可方才路过永和宫时,看见其中的灯火点点,竟荒唐地想起了近乡情却几个字,鬼使神差地踏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 她凑近时,隐隐约约可闻见些许酒气。
“娇娇饮酒了?” 动作快过神志,尉迟暄握住了美人儿的柔荑。
“没有…” 沈明娇抬眼,含嗔带怨地瞥了他一眼。便撒开手兀自向前走去。
尉迟暄被她这一眼看得忽然不自在起来,心里竟然蓦地生出几分愧意。别扭着一口气,像是要证明她于自己不过尔尔似的。怒声道:“谁给你的胆子!”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似乎…太严厉了些。
沈明娇停住脚步,站在屋檐的灯火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平日里盈盈生笑的眸子里不知是泪,还是碎落的光线。半刻…直到看得他都不自在起来,却见她忽然跪在地上。声线里含着浓过夜色的委屈,哽咽道:“臣妾知罪。”
尉迟暄进退两难,感觉一阵头疼。克制着自己上前去扶起她的手,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惹她哭是为哪般。
“主子晚上未等来皇上到永和宫用膳的消息,心里不痛快,便小酌了几杯。” 观棋跪在地上认罪,见尉迟暄并未真的动气,又道:“主子…这些日子…皆是如此。”
“朕不来便抱怨买醉,这就是永靖侯府的规矩?” 尉迟暄被这几句话扰得心烦意乱,到底还是上前拉起沈明娇,轻叹一声:“你要朕拿你如何是好!”
“臣妾没有!” 她一双秋水似潋滟的美眸,红得如同兔儿一般。给几分颜色,又放纵道:“臣妾没规矩!乐良人将皇上侍候得舒坦,皇上去找她好了!” 话落,又委委屈屈地撂开了手。
宋诚跟在后面看得眼睛发直,皇上到哪个娘娘主子宫里,不是被小意妥帖地招待着。偏到了永和宫,皇上和懿主子的态度颠倒着,调了个个儿。
尉迟暄跟着进去,见她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药材收起来,不解其意,看向观棋。
“主子听桂初姑姑说,皇上这些日子政务繁忙,便召李太医要了方子,亲手挑选药材,想着给皇上煎些安神汤送到御书房。”
尉迟暄走近,见说面上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几样药材,茯神、红枣、党参…脑海中闪过火树银花,像是有流萤钻进心里般,自悔失言:“咳…方才,是朕不该与娇娇发怒。”
“皇上已有…十日…” 沈明娇抽抽噎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尉迟暄忽然想起,端和二十四年夏天,他第一次见到沈明娇时的样子。她躲在永和宫后院的树荫里,一身草绿色的衣裙,眸光灵动,笑语欢声。活像话本子里说的,藏在树里的精灵。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朕…前朝事忙…” 不自觉解释开口解释。
“皇上骗人…” 她哭得愈发厉害,眼睛、鼻尖、面颊、嘴唇,无一处不是粉红粉红的。似乎喝下去的佳酿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熏得满屋子都是浓醉的桂花香气。
“皇上明明是去了萧媛的宫里!” 她情急意乱,连规矩都忘了,干脆直呼乐良人其名。
“朕才在前朝处置了萧岐,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要安抚萧家。”
“真的吗?” 沈明娇知道,他能说到这已是极限,掌握着分寸收了眼泪。“皇上对乐良人无意?”
“无意。” 雨霁天晴,尉迟暄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沈明娇扯过他手里的帕子,擦干了脸。听闻他对萧媛无意,眸中星星点点皆是喜悦得意。“臣妾亲自动手,给皇上做几道小菜。”
永和宫小厨房的灶火时时刻刻都燃着,准备好的食材也都是现成的。不用沈明娇亲自动手,只需她提点着哪样材料如何烹煮,加几分咸淡,几时出锅便可。
“娇娇前几日邀丹柔和慧妃来用膳了?” 尉迟暄夹了块起酥鱼脍给她,问道。
“臣妾喜欢丹柔!何况皇上也知道的,臣妾入宫前便与慧妃姐姐交好。”
“朕可是听说,皇后在你这连双筷子都未得。”
“皇后娘娘怀着来日储君,万一饭菜饮食出了差错,臣妾岂不是百死难赎。” 沈明娇直言不讳,目光澄明坦荡。
用好了晚膳,沈明娇觉得饭前又哭又笑,脾胃失和,吃得不甚舒服。想起前些日子在皇后那得来的八仙茶,便到小库房里取了茶具,张罗着给尉迟暄煮茶。
“懿主子!懿主子!” 不过一刻,便见宋诚丢了魂似的,慌慌张张跑到小库房叫人。“皇上!皇上…快宣太医!”
沈明娇闻言小跑着回了主殿,见尉迟暄面色苍白,唇色青紫,冷汗连连,显然是中毒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沈·奥斯卡·明娇
注释:
1 墨鱼墨是一种蛋白质,用它在纸上或者衣服上写字,一段时间后,书写物上墨鱼的墨字就会分解消失。在墨里添加鱼骨胶书写,字迹干燥后字迹消失,待胶质再次被水打湿后,粘性得到恢复,字迹又会显示出来。
2 蜂虿作于怀袖,比喻出乎意外的惊吓。成语出处 《晋书·刘毅传》:“蜂虿作于怀袖,勇夫为之惊骇。
3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春秋时期·无名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译文:野草蔓蔓连成片,草上露珠亮闪闪。有位美女路上走,眉清目秀美又艳。不期而遇真正巧,正好适合我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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