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裕王府。

    裕王从左相府回来,推开书房门见荣贵太妃端坐在书桌前,随意翻动着桌面上的公文书信,全然不作避讳。

    “母亲久等了,可用过晚膳了?”  尉迟旭安之若素,全然不似于人前那般,与荣贵太妃疏离。而是恭敬孝顺,言辞神色之间更是颇多亲昵。

    “旭儿回来了,一起用膳吧。”  荣贵太妃慈目温和,起身拿出几样小菜排在茶几上。问道:“去哪里了?”

    “儿子去了左相府。”  尉迟旭起她素喜小菜到碗碟里。

    “旭儿…”  荣贵太妃顿了顿玉著,抬目看向他。这个虽非亲生,却与她以母子相称近二十年,仁孝端纯的孩子。“你不该搅进来的…唉!”

    “我知道,母亲是为了保护我,不欲将我牵扯其中。”  二人虽非血脉相连,可于他心里,养恩大过生恩,他早已视其为亲母。母亲为淳娘娘报仇之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也能感觉到,母亲在此事上,对于他的刻意回避。

    “我是母亲与淳娘娘护大的孩子,何况,淳娘娘以命相搏得来兵符,不就是为了让儿子今日能成为沈家的助力吗?”

    “旭儿…为沈英庄报仇,是我的私心。沈家与你,亦非血亲。”  荣贵太妃长叹一声。

    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十年相伴的亲情,她早已将其视若亲生。这风波里步步惊心,她到底…是不忍心。甚至,她已为他铺好了退路,不论谁赢,旭儿,都能全身而退。谁想到,他竟然这般执拗。

    “你原本便是局外人,只需将兵符交给沈家便可,无需…这般以身犯险。”

    “母亲怎知,当年,淳娘娘在燕春楼里选中了我,不是天意呢?”

    当年,淳贤皇贵妃产子时,尚并不知晓燕春楼便是皇室的情报暗桩。误打误撞地,将这小婴儿接进宫来。

    九岁那年,尉迟旭被迁府出宫。左相暗中找上门,告知以真实身世,并以此为威胁,企图为他所用。

    无情之人,往往会低估情意的份量,左相便是如此。

    尉迟旭得知真实身世后,并未因惊惧而误入歧途,反而是将此事告知荣贵太妃与淳贤皇贵妃。商议之下,尉迟旭佯作惊慌,与左相假意亲近依靠。也是因此,淳贤皇贵妃抽丝剥茧,才查出清远伯府在利用燕春楼为皇室安插暗桩搜集消息的事。

    “是啊!从瑶招山那事开始,直到今日,这三十几年里发生的桩桩件件,总归是逃不脱天意二字。”  荣贵太妃叹息道。

    “从十年前左相找上我时,我就在这局中了不是吗?”  尉迟旭神情坚定。沈家与尉迟皇室的矛盾一触即发,而他,手里握着西郊大营的兵符,站到哪边,对哪方都是莫大的助力。

    当年,淳贤皇贵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他被换入宫中。可到底是将他从腌臜之地救了出来,在宫中更是悉心照料护持,对他恩重如山。  “何况,若是没有母亲与淳贤皇贵妃,儿子如今飘零至何处都未知。”

    “罢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荣贵太妃甚至不知该为她二人养出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儿子而感到欣慰,还是忧心。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左相想让我回沈家认祖归宗,依他就是。”  如果他猜得不错,清远伯府倒了,宫里的懿贵妃就要对左相出手了。

    “左相岂是那么好骗的,何况,如今尚不知他的用心。”  荣贵太妃道。易殊与萧家、与皇室,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长袖善舞于其中,经年而不倒。旭儿与虎谋皮,如何不教她担忧。“皇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何况你这身世,终归是个隐忧。”

    尉迟旭推开窗棂,看着饱满温和的月色。忽而想起,他出宫立府第一年的那个生辰,母妃、淳娘娘、慈儿,随父皇带到裕王府看他。他带着那时不过七岁的慈儿,在院子里荡秋千…淳娘娘亲手煮了一碗长寿面,父皇手把手教他舞剑…那夜的月色,一如今日。喃喃道:“快了,天就快亮了。”

    ……

    人走茶凉,往日里热闹辉煌的正阳宫,自秋狝皇后被圈禁以后,萧条零落。

    半月未见,皇后已是消瘦苍白、形如朽木,像是被吸干了气血,面寸余场的伤疤愈发显得可怖。往日里风流清丽的嗓音,因干涩而变得如同破漏的风箱一般,嘶哑难闻。“沧伈!”

    “沧伈!”

    连着唤了几声,亦不见人来。皇后支撑着如同枯木般的双腿,扶着床沿支撑着起身,迈向不远处的茶案上寻水喝。

    气虚体弱,重心不稳间便要向前跌去。

    “娘娘小心。”  一道温软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冷梅香气的身影扶住她。

    “庄修仪?”  皇后抬眼,待她看清来人,拂开她的双手,兀自扶着桌沿坐下。“你来做什么?”

    “娘娘说错了,本宫…如今是皇贵妃。”  袁自芳也不在意皇后的含怒惊惶脸色,抬手倒了盏茶放到她手里。见她如牛饮水般囫囵着喝下,又续了一盏。“臣妾是好意,来替娘娘排忧解难的。”

    “本宫倒了,未曾想却是你占了便宜。”  只是做了这几步,皇后已是气喘吁吁。“你们…一个个巴不得本宫死!”

    “娘娘想错了…”  袁自芳掩口一笑,似是在嘲她天真。“皇后娘娘以为您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懿贵妃害的?”

    “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皇后无法,当日与沈明娇的交易便是个死局,如今…已是她所能求得的,最好的境况。只能盼着,沈明娇能说到做到。

    “娘娘不懂,我便让娘娘明明理。”  袁自芳故作姿态,悄声道:“是皇上…皇上想做贤君圣主,便借沈家的手,擦掉清远伯府这个污点。”

    “那你呢?”  皇后被圈禁在正阳宫的这些日子,虽不得出入,却未完全断了与外界的消息。在清远伯府事发的那日,她就想通了。

    “我是皇贵妃啊!”  袁自芳得意地笑笑,挥手召过来个下人。“皇后娘娘可怜,身边连个尽心照顾的人都未有,你便留在这吧!”

    皇后漫不经心瞥见这宫人的脸时,蓦地怔住。看着袁自芳难以置信道:“你…”

    “皇后娘娘好生照顾自己。”  袁自芳忽然握着皇后的手,不着痕迹将一颗丸药塞到她手里。意有所指道:“臣妾下午还要带这孩子去校场习骑射,便先告辞了!”

    袁自芳走后,皇后兀自稳住心神,忽然摔了茶盏,疾言厉色命方才留下的下人收拾。

    复又对外唤道:“沧伈!”

    “主子唤奴婢什么事?”  沧伈漫不经心问道。

    皇后勾唇一笑,未等沧伈反应过来,身后蹲在地上的宫人握着手里的碎瓷片狠狠戳向沧伈的脖颈。

    “唔…”  沧伈眼睛瞪得滚圆,还欲垂死挣扎,那宫人复又手起,拼死力刺向要害。

    皇后距离沧伈不过半丈远,动脉破裂飞溅而出的血打湿了她的脸面。眼见着沧伈没了声息,对着那宫人唤道:“阿娘…”

    “我的女儿…”  余迢迢见皇后形容枯槁的模样,痛心不已。

    “阿娘,你怎么会在袁自芳的身边?”

    “大皇子害了你,我从懿贵妃身边逃出来,潜伏在碧霄宫,想要替你报仇…”  余迢迢面上覆了一层铅粉,盖住了原本清丽的眉眼。“可是,今日皇贵妃忽然带着我到了你这,我也是…不解其意。”

    皇后听着她的话,沉默瞬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乐不可支道:“阿娘,你方才可听到了?大皇子,下午要去校场,练习骑射…”

    “我去替你动手!”  余迢迢明了。

    “沈明娇…她汲汲营营,费今日这番周折,就是为了让我,亲自去弄死尉迟彦。”  皇后神色晦暗不明,看着手中这颗丸药,徐徐道。

    “你与懿贵妃,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值得你如此,竟连后位与性命都不要了!”  余迢迢听出她话里的决绝急忙将那丸药从她手里抢出来。

    “阿娘…你我沦落至今日,全拜易殊所赐…我便是化作恶鬼,也不会放过他!”

    “懿贵妃与你交易?你杀了大皇子,她便替你杀了左相?”  余迢迢对局势不甚了解,更不懂宫中的这许多弯弯绕绕,只能看到眼前这浅浅的一层。“她如何能信!”

    “是她与我合作,毁了左相府。”  这局棋,布了这么久,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至于大皇子的命,沈明娇想要,给她便是。

    皇后握着余迢迢的手,坚决道:“阿娘,你听我说,事成之后,会有人接你出宫的。沈家的人会将你藏起来,你…好好的,替我活着。”

    “你糊涂啊我的女儿!她的话如何能信…我如何能用你的命,换我苟且偷生!”

    “只有她将阿娘安置好了,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皇后看着泪眼朦胧的眼前人,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娘护着她在欢楼里艰难求生的日子。含笑道:“女儿这辈子走到眼前,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亲眼看着左相一败涂地,还有…便是报了阿娘的养育之恩。”

    皇后从余迢迢手里拿出那颗丸药服下,撒娇道:“阿娘…便依我这最后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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