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同床共梦」的真爱功能,  与其说是让她进入江烨的梦境,不如说让她能跟江烨此刻正在做的梦共情,就像是以旁观者视角进入了一个剪辑混乱的全息电影。

    而这部致郁电影的主角正是江烨。

    他今晚的梦境就像是加了一层灰暗压抑的滤镜,  纪薇穿梭在其中,  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了恐怖片的‘里世界’,  窥到了江烨隐秘而晦暗的内心深处,  那是一些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画面。

    或许是因为‘共梦’的原因,她有一种跟江烨心境联通的感觉,不止知道每个画面到底意味着过去发生过什么,甚至能隐约体会到他在梦中的情绪、心境甚至一些想法。

    最初的画面中江烨还是个孩子,  出现最多是江州和沈玉秋这对夫妇,应该是他从来都避而不谈的父母。

    从他父母的颜值来看,  江烨若没有脸上那个胎记,  是本该长成一个世间尤物的——因为江州和沈玉秋一个是清俊才子,一个是芳华美人,  哪怕在纪薇这样挑剔的人看来,  都属于男神和女神的级别。

    但无奈江烨出生的时候,脸上却有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

    江州对江烨出生时的胎记虽没太大反应,但他的态度更像是漠然,觉得无论怎样关系都不大,  可沈玉秋却一直是个众星捧月的美人,  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孩子有这样一张脸。

    她跟江州的婚姻本就失败,江烨脸上的胎记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一点,  一段失败婚姻的失败产物。

    就像是纪薇之前猜测的那样,江烨父母之间感情并不好。

    沈玉秋当初之所以在一堆追随者中选择嫁给江州,  是因爱慕他的才华。

    那时两人都是文学系学生,  江州还未毕业就已靠着处女作才名远扬,  年纪轻轻就斩获了极有分量的文学奖项,在文学领域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长得又是一副冷俊模样,因此爱慕者众多。

    但男神只在神坛上才是男神。

    沈玉秋嫁给江州以后,却发现她想要的根本不是江州这个人,只是他的这张脸与他的名气。

    跟俊美才子谈恋爱能极大地满足少女的虚荣心,但跟一心搞文学的才子结婚却是一桩彻头彻尾的灾难。

    江烨对父母的印象都极其淡薄,纪薇在他的记忆中,只能看到沈玉秋喜欢去舞厅跳舞,日日极晚才归,而江州则天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写作。

    虽然父母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他们的身影在江烨的成长过程中,始终浅淡地就像是一层云烟,只能浓缩成两个异常模糊的轮廓:一袭红裙出门的背影,一扇紧闭的书房大门。

    纪薇本来以为江烨不挑食又好养,也不挑剔,可能是因为他出身贫寒,却实在没想到江老师小时候其实是个家境优渥的小少爷,名副其实的少爷——大名鼎鼎的才子父亲,大小姐一般的美人母亲,令人艳羡的身世背景。

    只是父亲的稿酬再如何丰厚,母亲再如何风华绝代,他其实跟自己这辈子一样,也是在几乎没人管的情形下像个孤儿一般长大的。

    不同的是,陪伴她的是网吧、游戏厅和街上的混混朋友们,作为从小到大的校花  不良少女,在学校时就是风云人物,出道后混着最声色犬马的圈子。

    而江烨拥有的则是电视、电影还有堆满一整个房子的书,一个空荡冷清死寂的大房子和一具从小就十分病弱的身体。

    不知是不是父母都疏于照顾的原因,他小时候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以至于经常连着几个月生病在家卧床休息。

    除了送医院挂急诊的时候,沈玉秋很少会特意留下照顾,只是拿几本书或几盘dvd放在江烨床头,或者只是给他打开电视就出门跳舞了。

    江州虽然经常在家,但他是一个好作家,却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就像是一个只为写作而活着的天才,精神世界过于广阔,以至于虽然身家丰厚,但对现实生活却没太多欲望,或者说没什么自理能力,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更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

    再加上沈玉秋也是个不喜做家务的主,于是家里三餐都是外面买的,定时请人来打扫一下家里——因此这个家三餐定时且整洁干净,但却根本没什么温度可言,只是一个江州用来摆他的书和酒,而沈玉秋用来放衣服和鞋包的场所。

    江烨就在这样的家里长大。

    又因他小时候常请病假,一请就是一两个月,每次回学校时都快忘光了班上同学的名字,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从小跟最亲近的人就这般隔着远远的距离相处,所以后来也便长成了那样一个孤僻疏冷而拒人千里的性子。

    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最初就没有别人,所以习惯了一个人。

    江烨再大一点的时候,江州和沈玉秋离婚了,他留下跟着江州一起生活。

    但比起江烨这个有血有肉的儿子,江州笔下的作品却更像是他的孩子。

    江州并非完全不关心江烨,他也曾在书的序言中写过,这本书送给我的儿子小烨。

    但是这份关心也极其有限,有限到两人每天几乎不会有什么交流。

    江烨只有通过看父亲的书去认识作为作家的江州,却无法靠近作为父亲的江州。

    奇怪的是父母离婚后,江烨反倒没有小时候那么体弱多病了。

    但他在学校里还是很孤僻,或许是一个人太久了,已经不需要朋友了。

    因早年常年缺课,江烨的理科成绩稀烂得跟纪薇有的一拼,但可能是遗传,或是除了看书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几乎是所有文科老师都最偏爱的那个学生。

    ‘是个天才’,他们这么形容他。

    于是顺理成章的,江烨随着兴趣开始写作,处女作轻而易举地便出版了,一举成了当年的畅销书,在还没毕业时就已经成了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

    ……

    纪薇以前觉得,江烨能有这般才华,是因为老天格外偏爱他。

    但如今却觉得,可能正是因为上苍剥夺了他太多本应拥有的东西,令他有一个比大多数人要冷清黯淡的人生,所以他才比任何人都更执着于创作一个只存在于奇幻大陆的瑰丽世界,就像是从黑白世界走出来的人,才更向往热闹艳丽的色彩。

    纪薇其实也算有演戏的天赋,但对演技的打磨从没有投注过百分百的努力,可能是因为从小长得漂亮,又有太多狐朋狗友,有许多比演戏更有趣的爱好与享乐,从没想过要把全部人生投注于这份天赋。

    像江烨这样愿意把全部人生用来打磨天赋的,更像是被诅咒的一群人——因为所拥有的比常人要少得多,所以才会对命运唯一赠予的礼物格外珍惜,也格外执着。

    普通人没有天赋,还有家人爱人和朋友,一样可以生活得幸福美满。

    但如果拥有的只有天赋,才华变成了人生中唯一拥有的东西,那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在天赋上输了,就等于输了全部的人生,所以只有拼上一切去走,最后能坚持下去的人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天才,而走得最远的那个人,就成了人们眼里的鬼才。

    像鬼一样的,天才。

    远远离开普通人的生活轨迹,抛下除了生存必需外一切的杂念,用全部的人生作为献祭,才能走上那个神坛。

    江州就是这样,鬼一般的天才。

    而江烨也选择了走上这条他父亲的路。

    但江州这条路的尽头,通往的不仅是荣耀与光环,也是极致的孤独与悲哀。

    沈玉秋离开这个家的时候,给江烨留下过一句话,比起最后的叮嘱,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讥讽。

    她说,“你小心别变得江州一样,你们江家的血液里,尽出一些疯子。”

    江家不止是江州和江烨走上了一条与常人迥异的道路,很多江家人也都走上了类似的道路,就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

    也不知是不是基因的缘故,还是家庭环境的影响,江家出了很多厉害人物,但相应的也出了许多丑闻。

    年节家族聚会上总会听到一些关于江家亲戚的传言,谁赌博、酗酒成瘾,谁又得了躁郁症,谁谁跳楼自杀了。

    之前听到的时候,这些事都距离很遥远,未曾谋面的三姑妈与远房叔叔,还有爷爷辈的,就像是他和父亲笔下的那些故事。

    直至江州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于是向来克制自律、从无不良嗜好的人,竟突然开始酗酒成瘾,精神抑郁,有时醉到神志不清时,他会喃喃地对江烨念叨一句话。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说——

    我这一生,离岸太远。

    江州少有清醒的时候,在那年除夕的晚上,他却忽然清醒了过来,难得地带江烨去吃了一顿只有父子两人的年夜饭,还在春晚开始之前,把儿子叫来了自己的书房,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那般跟他谈话。

    “小烨,你要变得强大起来,这样才能不怕孤独。”

    “我本来想告诉你不要离岸太远,但好像来不及了,那就索性走到底吧。”

    “总有一天你会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也能走下去,才能走到最后,要学会一个人也能解决所有问题。”

    ……

    后来江烨才知道,离岸太远是什么意思。

    那是史蒂威的一首诗,讲的是有一个人去游泳,朋友们站在岸上看着,这人溺水的时候,向岸上的人拼命求救,但岸上的朋友却以为他在开心地挥手,于是也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最后这个人溺水死了。

    “一定是太冷,他的心脏跳不动了”他的朋友们说。

    那天江烨在看春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时,江州在六楼的顶层喝完了最后一瓶酒,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世界寂静了一瞬,继而就传来尖叫,紧接而来的就是砰砰砰的砸门声,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喧嚣而杂乱地一齐涌入进来。

    ——我这一生离岸太远,以至于求救,都显得像是挥手。

    i  was  bsp;too  far  out  all    life,  and  not  waving  but  drowning

    纪薇醒来的时候,江烨还在睡。

    明明只过去了几小时而已,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数年。

    经过一场‘共梦’,她没觉得比之前更了解江烨,反而觉得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陌生许多。

    虽然跟江烨连前世都是情人,他那略显瘦削的身材,清峭的五官,脸上淡红色的痕迹,甚至身上那种疏冷淡漠的气息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但如今却莫名觉得他看着有些陌生,脆弱而陌生。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宋蕴曾说过江烨只是在找一个足够听话的人待在身边。

    之前觉得那是宋姑娘狗急咬人,如今却发现这话大概是有点真实的。

    因为那种在梦境里共情的感觉,让她在某个瞬间确实感觉到了江烨的感受——

    他一直在越走越远,天分和才华把他拉得距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远到他几乎感觉不到跟别人的任何联系。

    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想找一个人留在身边。

    就像是离岸太远的船需要一座灯塔,而飞得太高的风筝需要一支牵在地上的线。

    然而灯塔需要足够明亮,引线要足够稳定,否则远航的船会失事,而高飞的风筝会坠落。

    纪薇叹了口气,颇觉心塞地感觉江烨虽然如今选了自己,但她却不一定能当得了他的灯塔和引线。

    不是不肯,而是上辈子源源不断地向身边人提供明亮和稳定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哪怕重来一次,纪薇也不认为自己强大到能够反过来给江烨提供这些。

    她习惯了把大佬当成靠山,但是成为大佬的靠山?……这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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