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略堂。
江兴德背对大门, 背着双手站在当间,看着上首左右两根立柱上的对联,心绪浮动。
鹤芝堂的匾额是太zu御笔, 韬略堂的对联是太宗御笔,等那个偏心眼的老东西死在太宗朝的后期后,侯府……就渐渐没落了。
他爹为人中平,他自己……虽不想承认, 但也就一个中平了吧。
年轻气盛时, 还想过靠自己重振侯府声势, 甚至畅想过进了虎贲卫后大展雄威、一展所长, 有朝一日正位大将军, 成为帝王心腹, 彻底光复侯府荣光。
后来才发现也就只是想想,虎贲卫里不好混, 他……也没那么大的能耐。
老四只要不出大岔子, 以后肯定有前途他知道, 但也就仅此而已吧,有侯府打点, 四品应该行, 再往上, 三品不是那么好升的,要么去边关卖命,要么外放熬资历, 就这还得看运气, 四十能升上三品就是好运道了。
等老四四十还得多少年?就算等到了, 能给侯府带来多大益处也说不定。
但从龙之功就不同了, 那是真的可能让侯府一步登天!
太子九岁册封, 现年十九,十年了!太子早在大周臣民心里扎了根,不说陛下一点没有要废太子的迹象,就算日后起了念头,也不是那么好废的。
太平年间的帝王,可没开国太zu那么威势赫赫,一句话就能让朝廷大半兵马翘首以盼,说废太子就废太子。
当今太子的地位,稳得很。
一个二十多年后的三四品官,跟眼前的当朝太子的看中、日后的从龙之功,有的比吗?
该怎么选,毫无疑问。
“张老爷,这边请。”
院子门口处的人声传来,江兴德收了思绪,去上首的椅子上坐好,等人进了屋,才起身,慢慢往前走了三步,拱手接了一副富贵员外打扮,圆脸大肚子的张致同。
现在是太子要拉拢武将,太上赶着只会掉分,何况,来人不过区区一个白身,侯府世子领进门,他再亲自起身迎接已经是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了。
张致同下巴微抬,眼神睥睨,一边跟江兴德互相拱手为礼,一边忍不住四处乱看。
家具一水的名贵乌木,上首的条案、旁边屋里的多宝阁、角落里各种高矮几案上,全部摆的琳琅满目、宝光刺眼,就连装果子的碟子,看着好像都是官窑御制的款式,一般人家别说买,边都摸不到,啧!
张致同心里鄙夷,果然是武将人家,金银外露,富贵外显,大老粗!
就是鄙夷完后,心里似乎还有点酸。
江宣这边。
添财过来禀报,说张家二老爷已经上了门,被迎进了韬略堂。
江宣点头,打发了添财,继续刷自己的题。
他是不愿意拿自己的未来冒险,但亲自上场强行破坏不可取,古代儿子“不孝”的情况下,老子打杀儿子可不犯法。
过了约莫两刻钟,添财急切地又跑了进来,说侯爷跟张二老爷吵了起来,“一路从韬略堂吵到演武场,现在还在演武场上吵着。”
江宣挑眉,一吵这婚事可能就没了,江兴德居然舍得?
扔了手里毛笔,江宣快步出了院子,进了院外夹道,助跑两步,一跃扒上了丈许高的东墙头。
墙外就是演武场,江兴德和张致同正在激情互喷,江宣仔细听了下,一是文武偏见,两人互相鄙夷对方全方位的教养,互骂文臣/武将不是东西,二嘛——
“我江夏侯府堂堂开国勋贵,居然拿个白身庶女来配老子儿子,你张家看不起谁呢!”
“居然胆敢肖想我大哥家闺女,那都是要嫁去世家大族当宗妇的,凭你家小小一个庶子也配,说的又不是你家世子!就是老子自己的嫡女也是要高嫁的,给个庶女算是看得起你们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
“老子看你才要撒泡尿好好照照,不过一介白身,居然胆敢口出狂言、藐视侯府、狂妄无礼……”
“我呸!粗鄙武夫,不知所谓……”
最后两人一路从演武场骂到侯府大门外,还搁门口对骂了好一会。
江宣在墙头上跟着挪动,看得啧啧有味,昨天给江兴德深化张家是要许嫁张致和亲女的印象,自然有日渐骄逸的张家很可能狗眼看人低,江兴德不满之下暂不结亲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两边都这么上道,直接翻了脸!
事情简直顺利地有点过了头。
眼见侯府大门狠狠关上,把张致同关在了大门外,江宣哧溜下墙头,回去接着刷题。
不管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事态暂时在向好的一面发展,继续观望吧,婚事就此作罢最好,要是有“重修于好”的迹象,就按原计划,寻机“妨一妨”张致和跟江兴德,让两家“八字不合”,和则“两个家主大受其害”,为各自小命计,不信他们还敢结亲。
赶走不速之客,江兴德骂骂咧咧,一路骂一路回了韬略堂。
江宗在旁边手足无措,刚才吵得太厉害,他劝架一点用没有。
进了韬略堂后,江兴德怒气冲冲骂退了所有下人,一把扶住了江宗胳膊。
江宗这才发现,江兴德的手有点抖。
“老爷?”江宗大惊。
江兴德又大声骂了几句给外面人听,才小声让江宗扶他去次间榻上坐了。
江宗给人顺背,压低声音,担心问询,“老爷,这是怎么了?”
江兴德闭眼平复了会,长出了口气,让江宗去确定了内外无人偷听后,才小声说了一段过往。
江夏侯府开国勋贵,绵延近百年,自然早就发现了皇帝手里有个内卫。江宣都能发现微雨,侯府这么多年暗里观察下来,手上当然也握着一份内卫名单。
当年老侯爷时候,曾经冬天外出打猎,意外救了个踩碎冰面失足落水的老农,救完才知道对方是侯府一个庄子上的下人,更是府里一个小内卫的亲爹。
老侯爷当即瞒下了那事,对方也当做没这回事,但那之后,“某些关键时候,他会给点提示。”
这个内卫里的“自己人”太过重要,个中内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之前江宗也没有非得知道的必要,这是江兴德第一次向其交托与这人有关的事项。
“曾经你祖父想收拾江丁,他就突然跑进屋伺候,你祖父琢磨后收了手,最后多方打探,才知道,那老东西死之前,托付了当时的陛下,也就是太宗皇帝,请太宗皇帝看顾一二,别让他的后人兄弟相残,说否则他死不瞑目。”
江兴德冷哼,“真是临死还用孝道摆了我们父子一道。”
让身前是太宗重臣的老父死不瞑目,那他们在太宗皇帝那还能落下好印象?
“其他的也还有两桩,桩桩都是不宜做的事。”
“之前建安元年,我准备投去老宋国公手下的时候,他没出面,那就是陛下不怎么在意,我那才放心投效了。后面,果然陛下没拿我怎么样。”
“刚才……”江兴德语气幽微,“他又突然半途进屋伺候,怕是,陛下很忌讳……”
“加上张家实在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侯府是要结两姓之好,跟人当正经亲家,可不是上赶着给人颐指气使当跟班、打手的。思来想去,我就故意跟张致同吵了起来。”
太子收拢武将是必然的,就是当今陛下当年当太子的时候,拉拢的武将也不少。
他只是个参将,不是大将军、左右将军,亲近太子一点他觉得应该不算太出格,结果没想到——
“后面一路吵出去的时候,我暗里四处看了看,府里不少内卫都动了,就连大门外也多了不少盯梢的。”
说到这,江兴德手又有点抖,出动了那么多人,今天怕是狠狠戳了陛下的眼,这事简直越想越怕。
皇帝就没有不小心眼的,特别,当今已经大权在握,又从不以仁君标榜自己,你敢戳他眼,他没准一个气不顺就随手摁死了你,皇家要人死的法子,太多了。
江宗心也提了起来,犯了陛下的大忌讳,这可不是小事,重则阖府灭顶之祸!
江兴德安慰江宗,也是安慰自己,“刚才我故意从韬略堂一路吵到侯府大门外,还特意和张致同在门外对骂好一会,就是想做个侯府跟张家合不来的表态来给所有人看,也是彻底跟张家、跟太子撕撸开。”
“陛下不知道我们已经探知了……”他的真实态度,“侯府此番表态,应该不至于太差。最多惹不喜,再坏应该不至于。”
前院阵仗闹得这么大,自然很快传去了后院。
苏姨娘处,苏姨娘和罗氏听了江兴德和张致同互骂的转述,这才知道,太子妃娘家居然要嫁个女儿进侯府,还就是嫁给那个怨种老四!虽然张家只愿意给个二房庶出,那也是太子妃堂妹,配老四那个庶孽妥妥是他高攀!
苏姨娘羡慕嫉妒恨,“老四也配跟太子当连襟?”我儿都没这个福分!
难怪昨天她去找侯爷给江南道那个孙大富家里敲边鼓,被骂了回去,原来侯爷看上了太子妃的娘家,这哪是一个商户人家能比的,孙家给张家提鞋怕都不配。
老四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道!
罗氏跟着骂,“闹翻了才好!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老四一看就是个命薄的,太子妃堂妹他果然是衬不起,这不婚事一开始就折了,他也就配个商户女了!”
孙家可是许诺,促成这门婚事就给她们三万两,老四老老实实娶了商户女多好,百万两陪嫁都看不上,他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
未来四弟妹要是有百万两陪嫁,那还不得“孝敬”她这个三嫂十来万两的,侯府居然不应!
一想到“自己的”十来万两没了,罗氏就开始抓心挠肝。
侯夫人听说了前院的闹剧,思量了会,没多管,跟太子攀上亲固然好,但庶子失了太子连襟这种太过显赫的身份也不算赖,特别丁氏已经有敕命了,再给四房添个身份特殊的妻室不一定是好事。
侯府大门关上不过一刻钟,皇宫正中的含元殿内,建安帝也接了内卫的最新消息。
看着折子里江兴德和张致同闹翻、对骂的种种细述,建安帝冷哼,张家自视倒是越来越高了,至于江兴德,还没无可救药吧。
扔了折子,建安帝一眼扫到案头的罗纹纸,继而想到江宣跟生母的那番忠君表白,面色好看了点,还得是少年人心性干净纯粹。
再思及江宣过往的鲁直勇武,建安帝顿时觉得真是歹竹出好笋,江兴德那么个首鼠两端的蠢货,也能生出这么讨喜、纯正的武将苗子来,大概是肖祖吧,肖了第一代江夏侯。
想了又想,建安帝还是没划掉罗纹纸上江宣的名字,觉得可以给次机会,以观后续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