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安得广厦
招财他们确实没有来过京中的人市。
干净清秀的小厮,多半是因为家中日子过不下去,被父母卖掉过活,人牙子专门有门路,不需要到这种地方买。
还有几个小厮,自来就是荣国府的家生子,从小就在荣国府的下人中养着,所以哪里能有机会,见过外面是如何买人卖人的?
讲究的世家大族买人都喜欢招财这样身家清白的奴婢,人牙子也不会把从人市上买的人往国公府里面送,这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就是偶尔买上几个,都要拿回家中养出一点模样,教规矩和说话,再带出去个奶奶和太太们挑。
贾赦到了人市,老远就下了马车,几人一起往里面去,起先还是招财等小厮把大爷围在中间,越往里,就变成了贾赦带着他们几人招摇过市。
几人走到最里面那条街,招财终于知道大爷为什么要他们换了旧衣,再包了头巾了!
这哪里是人市,估计连牛马市都不如!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也就罢了,吃不好的人脸色你还能好到哪儿去?!
关键是特别脏,像是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似的,招财都可以见到虱子在他们身上爬,许多小孩就这么光溜溜的站着,一丝儿不挂,能穿上一两件衣裳都又旧又破,打满了补丁,污垢粘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从哪个死人堆里逃出来的物件!
就说味道,也臭得叫人作差点作呕!
其实招财很想吐,但是见自家大爷神色如常,他也不敢不忍着。
招财又见有人从板车上搬下来一个又一个的竹笼子,上面罩着麻袋。
“大爷那里面也是人吗?”有个小厮问到。
马上他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有个竹笼里伸了一只手出来,笼子里明显就是人。
“你说呢,这里可叫做人市!”招财见这家伙脑袋不灵光,掐了他一下。
那小厮又道:“可人哪里有这样卖的,就是猪崽和牛马也要拿出来看一看长相。”
他们这才发现,在一处角落堆了更多竹笼子,塞着麻布,就像一个个的货包。
雍正爷以前下江南治理灾民的时候,这样的场景见过几回,与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解释。
“这些都是被夫家卖出来的女人,多半是因为逃难,一家子过不下去就将女子卖了,很多人便宜买了,当做两脚羊。”
这样的情景对于一直长在荣国府中的小厮,确实也算得上人间地狱,国公府于此,简直就是天上人间的仙境!
小厮们出门办事,见过乞丐、穷人、农妇,自己也被买卖过,却也没见识过这样卖人的场景。
“撞包了,撞包了,抓到撞到谁就是谁,便宜的很。”
就连交易,也是如同卖货一样吆喝。
卖人的人牙子也不像是荣国府中的人牙子,那些人牙子妈妈一般都是穿戴齐整,看起来有头有脸。
而是这边人市里的贩子,敞着上身,腰带随意系着,也是又脏又臭,踩着一双破草鞋,或是就赤着脚。
自然要孔武有力,才能制得住不叫女人孩子逃跑。
雍正爷只觉得心如同针扎一般的痛。
他当年费尽心力想废除奴籍,允许贱籍从良,虽说有了一定成效,但他一走,马上死灰复燃。
后面虽明面上律法不许,但背地里还是有好些人家买卖私奴,就连如今的荣国府不也是这样吗?一世为奴,祖祖辈辈都为奴,后面赖大家的,那是主子开恩。
招财当下也实在受不了,这么便宜,真怕大爷都买了回去,又劝贾赦。
“大爷咱们还是别处去,这些人身上不知有没有什么脏病。就是找了奶娘也不能回去给哥用了。”
贾赦自然不是想来这些地方找奶娘,就凭他如今的能耐,也不能将这些人尽数解救出去。
他只是想……
想过来看一眼罢了!
大约对于百姓而言,只要饿不死就算是盛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下一国的问题,并不是将人市上的奴隶,全部买来就能解决,就算贾赦有家财万贯,也买不完天下的穷苦人。
贾赦又道:“只是让你们来开开眼,今后做事都仔细些,咱们去另一处看。”
几个下人显然被威吓住了,赶紧跟着贾赦后面,不敢左顾右盼。
贾赦又领着他们去了另一条街。
你说奇不奇怪,大爷平日娇生惯养的,比他们还熟悉这地方。
雍正爷也不是熟悉这个地方,而是人市都差不多。
人市之上有被人买卖的,也有人自愿卖身,如今贾赦来找的就是自愿卖身者。
他当了这么些年皇帝,看人本事也还有几分,所以到了自愿卖身这一处街道,贾赦马上就冲一群插着草签的人群中,看中了一对母女。
这对母女虽说衣着破烂,脸色蜡黄。那妇人带着的小女孩一只草鞋已经坏掉,脚指头全部露在外面,一高一低。
但是这二人言行举止与旁边的农妇村夫形成了极大的差别。
只一眼,雍正就觉察这户人家,多半也是读过书的。
再一看那妇人胸脯,像是还喂奶的样子。
这女人生得不算美貌,就是真有美貌,如今也看不出来了,大概是为了将小姑娘卖掉,认真给她梳了头,脸也是洗了干净。
只是小姑娘又黑又瘦,母女俩瞧着都很单薄,不像是能做活的样子,一直没有人来问。
但贾赦又察觉不对。
也不单自己会看人,人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牙子,更是人精,要说真想卖身,必定早就能卖了,除非这二人价码很高。
那妇人见贾赦一行人过去,此人眼生,赶紧上前来道。
“大爷,我家姑娘听话,自小身子也没什么毛病,求大爷给我家姑娘一条活路吧!
招财在一旁说道:“我们不是来买丫头,是来买奶娘的。”
他看得出来,大爷对这一对母女有意向。
那妇人垂首,似是为难,然后才咬着牙道:“我、我还有奶,只是只要大爷不嫌弃,求求大爷将我们母女俩一道买了,不需多少银两,只给口吃的,能活就成!”
贾赦就更疑惑,按理说这人也不贵,怎么就没人问。
招财又问:“你能做奶娘,怎么不见你家小子?”
那女人皱了皱眉,努力不然自己哭出来:“我们一家逃难的路上丈夫死了,小儿也没了,如今人生地不熟,只得将自己卖了,勉强找条活路。”
光凭这几句话,贾赦就觉得此人可用。
荣国府的那些丫鬟婆子若是说起伤心事来,竟是和唱戏一般,不知道的是在闹腾,还是真在说冤枉,仿佛谁唱的好听,谁就有理一般。
妇人面色虽然悲泣流着泪,但也能将事情冷静的说清楚,可见是个隐忍性子。
“带了回去,看她有没有奶能喂,若是没有留在家中使唤也可。”贾赦这就算拍板,又问那妇人,“若我没有看错,这个妈妈也当能写会算吧?”
妇人赶紧点头,她也看得出来,这一位和那几个人牙子都不一样,恭敬答道:“会,以前家中父亲教过一些。”
正当两人说话之时,又个吊着旱烟的驼背老倌过来了,讥笑道:“哟,你还真把自己卖出去了,几个钱啊!”
那小丫头拽着母亲的一角,恶狠狠盯着那老头,“不要钱,给口吃的就成。”
驼背老倌又笑道:“你这不是做的亏本生意!要是把姑娘卖给我,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招财一看就知为什么母女二人没人买了,多半是地头蛇要强买了二人去,二人不愿,这样的地方,来的就是那几家,谁愿意沾这等忌讳。
招财又道:“这人我们大……我们家买了,你不过一个烟花巷子的郎倌,能做什么好事。”
那老倌在这儿算是一霸,可到了外面也是个低头哈腰的,一看贾赦能领这么多小厮,必然是个有名有姓的人家。
他惹不起,只呵呵装傻干笑两声,也不敢问来历,又往别处去。
贾赦买了两个人,回到家中,叫人将旧衣裳都烧了,又仔细洗了澡,检查没什么脏东西,这才回到自己院子中去。
谢氏听说贾赦当真买了奶妈回来,很是高兴,又叫人好生给吃的,换洗干净了再带来看。
可贾赦回来之后便进了书房,不曾出来,谢氏见该吃晚饭了,自己又亲自端了食盒进去。
一进屋,贾赦又是愁眉苦脸。
“大爷,你从外面回来,进了书房就一直再叹气,可是外面遇见了烦心事。”
雍正爷放下手中的书,见谢氏端了饭菜,方才察觉到了饭点。
“那烦心事就一直在,又何必要遇见。我只叹杜诗圣曾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如今我们住的大约也能算是广厦,可惜也只能庇护自己。”
谢氏听了这话,竟是比早前贾赦维护自己还要觉得窝心。
大爷果然是不同了,如今竟是能说出这样有格局的话来,颇有忧国忧民的架势,谢氏背过身去,抹了一把泪。
“好端端,你怎么哭了。”雍正爷要谢氏一道坐下吃饭,又嘱咐她。“将那母女二人先旁边养几日,若是没什么病症再来跟前服侍,要是不成,爷就再去买奶娘。”
谢氏见他如此操心,胡乱点头应了。
只见大爷又郑重其事,拖她办事:“这二人我瞧着不像是寻常农户人家,哪日你仔细问一问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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