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在天黑前赶到玉真观。
乌金西坠,大片的牡丹失去光艳,花丛影影绰绰。
进去传话的小道士不一会儿回来请他入内,绕到最后面的园子里,还要爬一段清幽的石阶。
十五岁的谢彦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或许是一诺千金的责任。他只是奉母亲之意来探望与他有婚约的未婚妻,住在这里的小娘子年方十岁,明日,是她的生辰。
谢夫人说,往后还不知谢家能否挺过这场风雨,二公主亦不知他日该如何自处。
公主与太子殿下十岁生辰,也是孟皇后仙去十年的祭日。
临行前,谢夫人又说,二公主孤苦伶仃,无论来日如何,你都该去给她过个生辰,叫她知道,谢家有情有义,自己还有人惦念。
小跨院里,葱绿掩映,进去月洞门,一个少女站在窗前,神情专注,手里握着笔,洋洋洒洒在灯下作一副画。
“月娘子,谢世子来看您了。”
侍女在门口回禀。
身穿嫩鹅黄春衫的少女惊讶的抬起头,“谢世子?”
隔着烛火,她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谢彦,清俊的少年郎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站在花藤下温柔地对她笑。
“哥哥,我十岁那年,是你来玉真观看我,给我过生辰。”
……
谢彦沉默地看着她,想要从她眼中看到一些隐藏地愧疚、自惭或是悔意。
可惜赵濯月笑得没心没肺,一丝都没有,他在期望什么。
“赵濯月,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谢彦没有等她回答,起身收拾散落了一地的书。
赵濯月慢慢扶着身后的书架起身,“圣上今日见你了,对么?”
他消失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能安然回到裴二郎替他打点好的住处,赵濯月心想,所以他就这么回来了吗?
谢彦拍拍书上的灰尘,不说话,兀自伸臂放书。
“你要在这里住下?”
赵濯月瞪大了眼睛,走到他旁边,有些焦急。
“圣上他许你官位了?你肯回来替他做事?谢彦,我知道你不是赵濂的人,你往后……”
一道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赵濯月垂下眼睫,含含糊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资格指责你……”
“怀雅哥哥,你我都是一样的。”
眼前的小娘子明眸含水,楚楚动人。
“是么?谢某与二公主怎么是一样的,”谢彦目光依旧不带半分温度,话里隐隐在嘲讽她,“公主金枝玉叶,我怎么能与公主相比。”
赵濯月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四年前广平侯府没罪抄家,谢跖与谢家几个叔伯被斩首,谢夫人自缢,彼时谢彦刚考完省试,才名远播,圣上留了他一条命,与谢家旁支几个兄弟一道流放岭南。
没有切实的罪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谢家这棵大树,迟早要被想要从世家手里拢权的圣上清算。
谢彦深知圣上有多忌惮自己的权势被觊觎分割,他也没有理由投靠秦王或是太子。
但他选择辟出一条血路回京,就是向圣上低头,向弑父的仇人低头。
“公主是不是觉得,你想夺回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权势,都是天经地义,而我想要从泥潭里爬出来,想要得到这些,就是狼心狗肺寡廉鲜耻,是不孝?”
赵濯月不停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说了的,你我都一样。”
“那还是不一样的,”谢彦把门打开,转身看着她,“你到底是圣上的女儿,我不敢杀你,但你我这笔帐,我还是要清算的。”
“我自诩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但是月娘,恩将仇报之人,我必要她生不如死。”
月华从敞开的大门里侵染进来,落了一地,照见他冷如刀锋的恨意。
赵濯月浑身发凉,强撑笑意,“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我的事……”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想就这么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
我卑劣自私,是该有报应,可世间恶人如此之多,还轮不到我。
“你想要回来,我不干涉,一切看你造化。”
谢彦倚在门口,神色漠然,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事。
赵濯月难以置信,他就这么放过自己?
见她吃惊的模样,连表情都不装了,谢彦觉得好笑。
“折磨你,我有的是法子。”
“怀雅哥哥说笑了。”
赵濯月一刻也不想多停留,她总觉得下一秒,谢彦就能将她绑起来凌迟。自己当年到底没真杀了他,他也不可能杀了自己。
他说折磨,怎么个折磨法?
绑起来一天割一刀,慢慢放血,还是……
等她手脚冰凉往外走了几步,才忽然想来有件事需要提醒谢彦。
谢彦皱眉,“你还回来做什么,真想以死谢罪?”
小娘子真不装了,怯怯地揪着袖子,仰头望他。
谢彦眉心一跳,又是这个眼神……
“怀雅哥哥,我忘记告诉你了,我能找到这里来,是因为看见裴二郎送人来这里……”
谢彦果然变了脸色,“你派人跟着他?是还不死心,还想杀我?”
“不不不,”她哪儿敢啊,赵濯月指了指斜对面,“我住对面。”
“……”
“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立马搬。”
“滚!”
虽已夜深,寒风侵体,城阳公主赵华玉依旧等在丹墀之下。
含元殿的大门开合,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她焦急地提了裙摆,跑过去喊人。
“阿兄!”
等看清那人的面容,城阳动作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秦王哥哥。
那人只扫了她一眼,也没行礼就离开了。
赵华玉愣在原地,眼看一个小黄门讨好般追了过去,替他掌灯。
她问御前的监官,“那是谁?”
监官恭恭敬敬,“回公主,是谢将军。”
赵华玉苦思冥想,也没从京中排的上号的武将家中想起一个姓谢的。
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她忽然明白过来。
“是秦王哥哥的手下?”
监官不好回答,只笑了笑。
等赵濂出来,已经夜深了。
城阳终于等到他,跑过去与他一道往含元殿外走,不停问他在西南之事,一路上可顺利。
她想起方才那人,问他到底是谁。
赵濂此前没告诉她真相,他觉得赵华玉心思单纯,藏不住事,她年纪小,估计也不懂谢家此前的旧案。
小声简单解释了一番,城阳听得张大了嘴巴,连忙捂住嘴,同样小声地问,“谢家,是广平侯府谢家吗?”
赵濂点头。
城阳一时消化不过来,她只挑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问赵濂。
“他从阿兄手下立功,那自然要仰仗阿兄,怎么方才见了我竟不行礼?”
赵濂原本觉得今日疲乏至极,听完赵华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弹了弹她的额头。
“他如何认得你?再者说,谢彦并不是我的手下,父皇已经封赏给他,明日朝中又该乱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谢彦这尊大佛,他留不住,也看不透。
不过至少,谢彦也不会站在太子那边。
“阿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要出宫回府?”
赵濂在宫里的住处照旧保留着,往常宫门落了钥,或是天色太晚,他都会歇在宫里。
城阳心疼兄长风餐露宿、连日奔波,今日又遇袭,惊险万分,她不明白怎么今日非要回府。
赵濂想起今日受惊的小娘子,一颗心只恨没生出翅膀来飞回去。今日在宫里待了半天,抽不出身给她递信,已是思念至极。
只是,父皇刚才告诉他,已经决定赐婚他与陆家女。
赵濂思绪纷乱,只想快些回去。
“今日有事,阿兄就先走了。”
“阿兄!”
赵濂摆了摆手,“你回吧,天冷别再乱跑了。”
城阳目送赵濂的背影被夜色吞没,才准备回自己的宫殿。
自言自语般碎碎念,
“就是刚娶了先前那个王妃嫂嫂时,也不见阿兄这般归心似箭……”
银月高悬,清辉笼罩着巍峨恢弘的宫城,头顶一片寂静长空,夜色如墨。
星辉万点,一骑快马赶回了秦王府。
秦王十八岁出宫立府,府邸离皇宫并不远,圣上膝下子嗣不丰,几个皇子年纪相差太大,如今成年的只有秦王与太子,其余几个皇子还都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王府建的气派华丽,自从几年前先王妃过世,府里就愈发没了烟火气儿,
虽说秦王与先前那位王妃夫妻感情一般,但到底王妃在时还像个家,有女主人打理,并不显得冷清。
这几年秦王鲜少回府,长史今日拿不定主意殿下究竟会不会回来,与几个王府侍从一道等在门房。
疾驰声从空旷的街道上来传来,长史反应过来,命人开门。
赵濂下了马,将马鞭随手扔给一个侍从,大步走进去。
还没等长史汇报几句话,进了府关了门,他便急匆匆往后院走,边走边问。
“她人呢,郎中可有来看过?”
长史愣了愣,才想起今日悄悄被送回来的那位小娘子,他拿不准秦王的意思,只知道上下缄口,不需向外透露半个字。
刚要回话,秦王早就甩开他一大截,自己绕过回廊去了后院。
长史咂摸出秦王的态度,那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说府里那些姬妾,先前的王妃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后院,烟罗纱帐被轻轻撩开,赵濂在坐一旁,看着女子安静的睡颜,低头摩挲着女子手腕内侧的一颗红痣,神色晦暗。
圣上告诉他,礼部已经在预备他与陆家女的婚仪,选了几个日子,叫他自己决定。
眼下已经要十月份了,礼部选的几个日子,都在年前年后。
圣上便这么着急,要给他安排一个毫无助力的岳家。
赵濂冷哼一声,属下早就在入京前写信给他,言明太子先进言郑家与秦王结亲被圣上驳回,又紧接着挑了陆家。
他此次南下,与剑南道节度使有了不小的交情,前脚他与郑家刚搭上线,后脚太子就给他使绊子挑拨。
圣上的意思总是捉摸不透,但既然给了他希望,就别怪兄弟阋墙,各自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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