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祺赶到殿前司官署时,早已过了申时。
大门紧闭,衙前的火把早已点燃,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照见肃穆而立的一众班直。
班直身着金甲,火光荧荧,交相辉映,在高大威严的官署大门前极具压迫感。
有人见他停在一旁,立刻上前来问话。
赵祺奉上贴身的玉牌,表明身份和来意。
班直与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世子,谢副使只中午来了一会儿,眼下并不在。”
谢彦的确不在,圣上命他今日便上任,就连从西南带来的一队来历各异的亲兵,也都编入了殿前司。
赵祺愣怔,但内心似乎对这个结果感到松了口气。
从前他仰慕谢彦,却与他搭不上几句话。
谢彦是天上月,他这样的膏粱子弟,与他不是一路人。
知道他真的安好,真的荣归,那便够了。
赵祺拉了拉缰绳,掉转方向。
夜色侵吞云霞,天边赤橘色的光辉消淡,恰像是他在与心中那一点年少憧憬告别,朦朦胧胧,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谢彦那样的人,
即便光环陨落,也能挣脱枷锁,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荣光。
刚绕出殿前司官署的前街,身后便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颂吉!”
停下马回头,赵祺微微有些惊讶。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殿前司只受圣上管辖,本朝立国以来,任上的官员都是千挑万选深得帝心的武将,其中大多出身平平,无世族根基,只听信于圣上一人,就连储君都不得插手,更不要提皇子亲王,他们绝无可能在殿前司领值。
赵濂与他并驾,缓缓走在路上。
“殿前司今日编入一队新兵,皆是本王于西南带回来的散兵,今日来交接,耽误了些时候。”
有些传言似是而非,模糊不清,茶余饭后总要有些谈资,外头怎么传不要紧,既然早就说定西南平叛是秦王的功劳,那些谢彦带的这些人,自然都在面子上算作秦王带回来的。
虽名义上是秦王带回来的人,亲王不得与殿前司牵扯上关系,更不能安插亲兵,可是朝中之人大多有了数,人是谢彦的人,谢彦又被圣上当着枢密院几位大臣的面直接指派到了殿前司做副指挥使,于是众人心照不宣,也不去提合不合规矩。
赵祺虽不懂这些军务,却忽然抓住了重点。
“殿下,圣上为何命谢彦入殿前司,他难道不用避嫌?”
赵濂挑了挑眉,大笑。
“颂吉,想不到你竟也关心起这些,如你所知,谢彦的确与本王一道从西南回京,但他的的确确与本王无瓜葛。”
如果谢彦与他有半分亲近之心,圣上绝不可能将谢彦归入殿前司。
“这,这怎么会,那他到底是如何能够回京,还得圣上如此青睐……”
“西南一事无可奉告,此外,“赵濂仰头看愈发浓烈的夜色,长眉深凝,叹了一口气,“他此前经历了什么,本王也不知,只需记住一点,圣上都不追究,吾等更不必追问。”
不宜多说,赵濂忽又问起城阳公主的事。
“颂吉,你是城阳亲兄,近来本王不在京城,她可有受什么委屈?”
赵祺无奈,听秦王这句“亲兄”自是愧不敢当,他一向只有依赖妹妹的份,哪能替她出气。
城阳被宠的娇纵恣意,城门一开,风风火火地纵马长街,所到之处扈从如云,千捧万捧,比他们这些京城纨绔子弟还要潇洒万分。若说委屈,那也只有郑家二公子一事了。
赵祺知道秦王比他这个亲哥哥还要疼爱妹妹,特地说明了那日东苑一事,其余如实道来。
赵濂摇了摇头,他怎不知太子一石二鸟,不仅绝了他与郑家的联系,更断了用妹婿这层关系拉拢郑家的念想。
倒也不是非要利用城阳,让郑家尚公主。
实在是城阳痴恋郑二公子,小女儿家,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偏偏在儿女私情上栽在了个世家小郎君手里。
若是换做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会帮城阳如愿,可眼下局势是不能了。
赵祺见秦王不语,冷峻的面庞在幽寂的夜色里愈发深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抬头见不远处那条街,正是早些年广平侯的旧府邸,心中一跳,一个念头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郑家自然是不能够了,放眼满京城里的适龄子弟,能与郑家相提并论的,几家是圣上亲信老臣,向来中立,断不会轻易与秦王来往过密。
其余沛国公府殷家是东宫太子妃母家,那更不可能,宁国公府这几年风头正盛,宁国公如今在枢密院更是大权在握,可惜是贵妃母家,贵妃虽无子,却深得圣上宠爱,从不参与党争,何况这种外戚之家,难保没有另扶持幼年皇子的私心。
赵祺被自己心中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身冷汗,他何尝不知方才秦王殿下对他讲的,谢彦没有亲近秦王的意思,摆明了要做圣上的亲信,如今在殿前司,更是不宜与秦王有什么攀扯。
但是眼前谢府旧宅在眼前一晃,他大胆的想到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若是谢彦做他的妹婿……
父亲德王是先帝幼子,圣上即位时那场腥风血雨以及后来的外戚干政,都与父亲无关,整个德王府安享富贵荣华,本本分分做着闲散王府。
可是自从妹妹城阳年幼被送进宫,得蒙秦王关照,关系愈发亲近,这些年来,德王府也安然接受城阳带来的好处,说到底,他们和秦王是一条船上的人。
将来若是太子继位,不说如今的地位,往深处想,太子并不是表面那般温润儒雅,怕是将来连性命都堪忧。
殿前司的地位有多重要,人人皆知。
赵祺控制不住的去想,秦王若是得了谢彦这个妹婿,就是把半个殿前司握在了手里,就是把皇位握在了……
“你嘀咕什么?”
赵濂疑惑地看向落下半个马身的赵祺。
“没没,没什么,我就是在愁,城阳被娇纵惯了,这一番变故,叫她消沉这些天,幸亏殿下您回来了。城阳最听您的话,可得好好劝劝她,天下好儿郎何其多,并非只有他郑二公子。”
“小女儿家情窦初开,一时想不开也正常,你与皇叔不必担心,城阳也是本王的妹妹,本王自会替她觅得一个好夫家。”
入夜的青石巷,其余几户人家,院墙里隐约透着光亮,正是阖家用膳的时辰,偶有小儿嬉闹,童声笑语从墙那边传出来。
谢彦孤身骑马回来,充耳不闻,甚至觉得有些聒噪。
侍从早在门口迎接,见他回来,牵了马请他进去。
谢彦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了巷子远处,遥遥斜对着的那扇大门。
他着人打探过,赵濯月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整日里进进出出神龙不见首尾,却叫人人都以为这是户做买卖的商户人家,没惹半分怀疑。
“大人,五娘还在等着与您一同用膳。”
侍从见他不进来,小声提醒。
谢彦颔首,抬步进门。
她当然本事大,别说是在京城转悠,当年那可是追到岭南要杀他。
谢彦冷笑,往厅堂走去。
谢五娘惴惴不安的等在桌旁,她也不知道阿兄会不会回来一起用膳。
自己早已被从凉州接回来,听闻昨日兄长回来了,却始终没能见到他。
五娘望着厅堂的帘子,从天将将擦黑,一直等到烛光摇晃,眼睛里的期待逐渐熄灭。
她正想跟嬷嬷说不等了,她有些怕,不知道阿兄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见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在这里空等,越等越惶然。
还没站起身来,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嬷嬷欣喜地叫她快些起来见礼。
“定是世子爷回来了,五娘,快起来给世子行礼。”
嬷嬷是从广平侯府出来的老人,依旧还是叫着老称呼。
五娘却怕得有些颤抖,她自幼被送去凉州,在谢家原先一户旧识府上寄住,寄人篱下谨小慎微,知道自己是戴罪之身,若不是兄长当年将她送走,还不知道下场如何,大抵也是没入奴籍。
兄长对自己有恩,但她也怕,自己是庶出,又隔了那么多年,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谢彦掀帘进门,就看到五娘一副耗子见了猫的胆小模样。
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再怎么凶神恶煞,这孩子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阿兄……五娘给阿兄请安。”
带着惶然的颤声,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胆怯又惶恐。
谢彦却想到了另一个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小娘子,也是孤身一人,见了他,毫不见外的笑着跑过来。
“你就是谢世子?”
“你有字吗?怀雅,谢怀雅,那我叫你怀雅哥哥好不好?”
……
小骗子,骗了他这么多年。
“坐,”虽说兄妹陌生,可小五娘到底是他亲妹妹,如今唯一的亲人,他又怎么能苛待她,只好努力回忆曾经哄赵濯月那一套,拿出些温柔来,安抚胆怯的五娘,“以后不必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跟下人说,想要什么跟我说。”
见五娘抬起头来看他,谢彦愣了愣,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咱们是亲人,不必与阿兄见外。”
五娘这才松了口气,眼泪止不住得流。
谢彦叹气,他早不是几年前那样的好性子,五娘这么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让他感觉到有些陌生又熟悉的错觉。
曾几何时,他也是对谁都和气有礼。
五娘不住的看他脸色,拿帕子拭泪。
阿兄说他们是亲人。
亲人,原来她也有亲人。
再不是看人脸色度日的罪臣之后了。
谢彦余光忽然瞥见帕子上绣的花样,米粒大小的丹桂,茸茸绣了一团。
“你自己绣的?”
他指着帕子问。
五娘捧起来,摇摇头。
“嬷嬷带我采买,在绣庄买的。”
谢彦皱起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个花样,不是寻常丹桂的样式,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你自己挑的,还是有人给你推荐的?”
五娘有些慌张,想起在绣庄遇到的事,听兄长语气不对,生怕是给他添了麻烦,如实说来。
“是个姐姐拿给我看的,我觉得好看就买了……”
“阿兄,这不妥吗,那个姐姐不像坏人,她生得美,眼睛也好看,一直对我笑。”
谢彦捏了捏眉心,就知道,他就知道是她。
五娘愈发不安,“阿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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