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绵绵地落在车篷顶上,听不出声响。
赵濯月只当是雨已经停了,却不知半路又下了起来。心里回味着谢彦方才莫名其妙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似笑非笑,眼眸中透露着深幽莫测的窥探。
她只是问了一句那人是谁,谢彦怎么是这样的反应,罢了,不知便不知吧,想来危涛还只是在翰林院供职,又是东宫的幕僚,谢彦不认识也很正常。
马车从侧门入府,待人从外头打起帘子举起伞来,才知道这雨下了一路。
潮湿的凉意袭来,才觉得人彻底清醒了下来。
赵濯月慌忙回头寻找谢彦的人影,果不其然,那人官袍湿透,站在廊庑通往正堂的随墙门前,深深的望着自己。
赵濯月提着裙裾慢吞吞走过去,装作不经意,“下雨你怎么不说一声。”
这人有些斗气似的,垂眸缓声道,“臣已经惹殿下生气了,怎敢叨扰。”
“……”
不说她都忘了还在生气。赵濯月原本还觉得他说话说的有些重,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到了这种小事却冷言责备。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回怼,又离席自己下楼要回府。
看着昏昏夜色里沉默而幽怨的谢彦,赵濯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酒劲太大误会了他。
于是站在这里无言相对,垂眸细想,大抵是醉酒的后劲吧,略做了些不够沉稳的事情,谢彦其实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吧,反而是把她与五娘都看作一家人。
嗳,不过一家人就不必了,五娘性子单纯,小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赵濯月待人再冷情,也对这样与自己相似经历的小娘子有着疼惜。
一开始只觉得逗她好玩,把她看作谢彦的软肋,相处久了,少了利用和虚情假意,只把她当作小孩子。
她喜欢孩子,喜欢毛茸茸的猫,喜欢这些心智尚未成熟心思单纯的人。
并不代表真要和他成为一家人,踏实过日子。
第三日是个晴天,雨后初晴,晨间的日光洒在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滚落。
廊下靠着栏杆摆了一张美人榻,照进来半幅春光。
赵濯月伸手轻轻弹了一下这枝经雨后弯下来的梨花树枝,枝头所剩无几的雪白花瓣纷纷坠落,夹杂着雨水,湿透了手心。
几滴雨水跳到脸上,凉凉的。
这是她和谢彦冷战的第三日,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面上忽然罩下来一个黑影,是张帕子,赵濯月眼睫微动,拿下来擦手,仿佛看不见站在旁边的递帕子的谢彦。
丝帕柔软,擦干净手心里雨水,赵濯月揉成一团,扔回到他身上。
谢彦接住帕子,盯着半倚在美人靠上兀自观花的人半晌,蹲下身将她转过来,他真是拿赵濯月一点办法都没有。
把她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动作温柔轻缓,面色却是冷冷清清的。
“还赌气?”
赵濯月半眯着眼睛,学着他那样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着他。
谢彦眉头轻蹙,“说话。”
她故意不说。
谢彦凑过去亲在她唇角。
旁边有女使端着铜盆经过,冷不丁看见这一幕,手里铜盆里的水撒了一地。
赵濯月恼怒,伸手捶他,手腕上的银镯叮当,“要死啊你!”
谢彦钳制住她挥打的手,哄道,“不闹了不闹了,”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图纸放在她手里,“午时,你换了衣裳从后门进去,图上标了方位,直接去卷阁等我。”
与吏部合议的事情做完了,其余的事情要按照原计划继续,刑部官署戍卫森严,今日中午有工匠来做修缮的工事,谢彦给她画好了图纸,趁着晌午的功夫可以陪她去调案卷。
赵濯月抽回握在谢彦手中的手腕,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故作勉为其难的表情道,“这是应该的,斗气暂且停下,还没完。”
谢彦只好顺着她,温声道,“好,好,等回来任你处置。”
赵濯月看着眼前的与自己羁绊最深的这个男子,心头涌上一种近来时常体会到的滋味。
爱也好,恨也罢,不得不承认,她可以果断的狠下心来与太子决裂,可以不在乎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巧饰,唯独面对谢彦,她失去了所有伪装,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表露所有的真实感受,也无法斩断越陷越深的羁绊。
日头渐渐升高,微风浮动,吹起起身离开的绯红色官袍的一角。
赵濯月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风吹落梨树上的残露,滴落在眉心。
又像是落在了心间。
“殿下,三月十九日大朝会祭礼,使节进京,在此之前三日,陆续会有番商、夷商开市。”
下属过来汇报大朝会的进度,看见太子心情不错,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
赵恭点了点头,他没有掺手大朝会的筹备,只需要在使节到来后做好储君分内的事情。倒是秦王赵濂,年后就领了差事,出京往东南沿海一带去了,过几日会随着一批做海上生意的商贾一道进京,其中有几家是皇商。
赵恭觉得这样的差事又苦又累,说起来是钦差,实际上不过是走走过场巡检,商贾哪里值得交际,无权无势,空有银财。更何况商贾本性只重利,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皇商的招牌是天子给的,随时可以换一批人。
这样的差事,秦王算是吃力不讨好。
如今自己在吏部顺风顺水,除了要避开龚效安和几位宰相,行事需要收敛着来,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前几日礼部旧臣遭御史台弹劾,圣上虽然发了火,但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命了刑部彻查,他特意亲自去了刑部一趟,给人施压。
幕僚问他是否要把礼部彻底放下,赵恭有自己的盘算。
“不必,这样的地方出不了大差错,大朝会后还能赚个辛苦。”蚊子再小也是块肉,到手的东西何必要放下。
赵恭轻轻点着桌面,漫不经心问道,“扬州那边,可都处理好了?”
幕僚颔首,“殿下放心。”
赵恭眼底涌起波澜,“你说,依照谢彦的敏锐,他会不会察觉?”
幕僚思考了一会儿,如实答道,“臣以为不会,谢彦与东宫仇恨再深,身在外这些年,朝中盘根错节,刑部积压如此多的案子,他一时半会不会有头绪查到这上面。”
“但是……”
赵恭眯了眯眼睛,“你是想说孤那位姐姐。”
幕僚为东宫卖命多年,深知赵濯月此前的贡献,但他也知道,即便是亲姐弟,太子与她也不是全然的信赖,甚至比其他普通幕僚和手下更多一份顾虑和忌惮,这样的隔阂平日看不到,但日积月累,人心难测,只要有一方露出一丝风吹草动,这样的关系就会摇摇欲坠。
算不上积怨,他只是看不惯身为女子,赵濯月不仰赖父兄恩泽,却野心勃勃要压所有人一头,她的一句话常常否决东宫其他人的决议。
这算什么?一个女子,搅乱庙堂,气定神闲看风起云涌。
幕僚沉声道,“殿下,臣自知不该擅自揣测,离间您与道纯公主,却不得不提醒殿下,东宫在她那里没有秘密可言,一旦公主有异心,整个东宫都将覆灭。”
赵恭冷眼看向他,“你也知道这有离间之嫌。”
“臣不得不说。”
陪嫁去公主府的宫人里,也有东宫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无一例外是他们夫妻和睦,蜜里调油。
赵恭自然知道赵濯月是如何狠心冷情,按理说谢彦也是在演戏给圣上看,可谁又说得准呢,朝夕相对,风华正茂甚为般配的两个人,追究起来五年前并不能全怪在赵濯月头上。
若是谢彦放得下,与阿姐日久生情……
赵恭深吸一口气,搭在桌案上的手攥成拳头握紧,不可能,那两人都不是善茬,能走到今天,自该清醒万分,怎么能凑到一起。
幕僚见太子内心似乎也有挣扎,适时补上一句,“殿下,前几日谢彦与公主一道去了翟楼,翰林院的人在门口遇到过,据说公主似乎是生气独自下楼,谢彦追了下来。”
“翰林院的人看见了?”
“是。”
赵恭凝眉,“怎么才告诉孤?”
在府里演给宫里的人看与相偕去翟楼其实都不算什么,赵濯月生气离开谢彦亲自追下来道歉……那就不一样了,凭谢彦的心气,他可以演给圣上看,可以假装与赵濯月和睦,可是要做足姿态给赵濯月低头,多么荒唐。
幕僚顿了顿,“臣未曾听危大人提起,也是听旁人说的。”
赵恭沉默良久,忽然想起前几日赵濯月也去了临淮县主府上赴宴。
他愈发焦心,临淮与平郡王幼时住在宫里,与赵濯月和谢彦都有过来往。
尤其是谢彦,与县主的兄长平郡王做过同窗。
这些事他记得并没有那么清楚,但身边年长的宫人都记得。
赵濯月离宫时才五岁,能记得的也不多,身边也没有宫人提醒。那么她独独去了临淮县主府上做客,是无意,还是有意……又是谁的意?
赵恭不敢再往深处想,烦躁的挥了挥手,叫幕僚退下。
幕僚心满意足的离开。
他本意并非一定要让太子今日就与赵濯月生嫌隙,只要话说出口,目的就达成了。
太子早已多次表露出犹疑的迹象,只要添一把火,迟早会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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