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击打屋瓦的滴答声在墨色的天穹下飘彻,罗帐早已换成千山翠草虫花鸟的样式,轻薄垂落,大抵是窗子没关好,渗进来的凉风裹挟着湿气,将帐子吹的轻摇。

    如果不是她又燃起来的怒气,罗帐里的年轻男女,是新婚的夫妻,此刻大抵应该是浓情旖旎的气氛罢。

    可眼下十分尴尬,昏昏的灯火映着谢大人尴尬的神色,再也没有平日里的风流蕴藉和清矜沉稳,这里只剩下一个单相思的苦情人,一再惹得心上人恼火。

    赵濯月指责他算计自己,问他是否承认。

    谢彦坦然认下,但又说不尽然,“早晚要与他划清界限,淮南道的事情不会拖多久,难道还要与他虚与委蛇?我这样做,太子只会以为是我主动离间你利用你,何况明面上,他在这件事上是要与我在朝堂上对峙。”

    赵濯月说他狡辩,“本来就是你在离间。”

    “是让你脱离苦海,”他正色道,“没有利用,若说利用,你我之间也是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不是吗?”

    那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过来,令她心头一颤,却没有半分感化的意思,“巧言令色,鲜矣仁。”她不领情,继续道,“少这么看着我,哪有你这样的人,好话坏话都说尽了,故意惹我生气让我提前离席,现在又说为我好。”

    谢彦哑口无言,他当时本想好好道歉解释的,可谁知道一听到她提危涛,心底便泛酸。不相干的人都能得到她的目光,自己却什么也没有。默默起身去把窗子关紧,窗棂的缝隙里看到外面大雨倾盆,树枝摇晃。

    天际处有闷闷的雷声传来,谢彦的声音显得有些寂寥沉郁。

    “上巳节你只管去游玩,若是遇到太子妃或是东宫的人,态度含混些,叫他们慌乱猜疑,越是乱了心神,越能露出马脚,其余的事交给我。”

    猜到她要反驳,凡事自己不参与便不心安,谢彦安抚道,“你不再是给太子做谋士,你是公主,会识人会用人,知人善任便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难不成是你信不过我?”

    赵濯月思忖半晌,“没有不信你,只是……”

    只是她的生命里,如果不去做这些,亲手去夺属于自己的权力,心底空空落落。

    谢彦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没有只是,往后你总要适应。”

    她觉得话里有话,可她的确不能在明面上行事,从前是给太子出主意,现在也要借助谢彦的手。想了想,他大抵是说将来大权在握的梦成真罢,便没有深究。更何况对付太子只是第一步,他狼心狗肺踩着生母和亲生姐姐坐在储君的位子上,实在可恨,可真正害死孟皇后的人是秦王的生母,这样的杀母之仇,又是一份仇恨。

    哪一个都不能放过。

    春天的雷声颇为震撼,一开始闷闷的,后来是惊心的轰隆声。赵濯月才想起来,自己许久没有再做噩梦了,可今晚不免让人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雷声,翻来覆去被记忆扰乱心绪,怎么也睡不着。

    谢彦大概也没有睡意,一阵雷声过后,幽幽叹道,“又是这样的雨夜……”

    没有再说别的,赵濯月假装没听到。

    “月娘,你怕不怕?”

    勾起回忆,你怕不怕,愧不愧疚?

    赵濯月深吸一口气,口是心非道,“不怕!”

    结果谢彦凑过来,把自己的被子拢在她身上,从身后抱住她,埋首在她颈间可怜巴巴道,“可是我怕。”

    语气仿若一只在雨里淋湿了的幼犬,低低地呢喃。

    赵濯月:“……”

    “我睡不着,总是记起五年前的……”他得寸进尺卖可怜,被赵濯月赶紧打断。

    “行了行了,你到底想干嘛?”

    谢彦低低笑了,“你得补偿我。”

    说着松开她,“换你抱抱我。”

    若说愧疚,她从不肯承认,宁愿让自己看起来无情无义,是个十足的恶人。可自从对太子寒了心,再想起从前的事来,就有那么一丝心软。她曾经为了太子要杀谢彦,可如今与太子不再一条心,反而与谢彦成了夫妻。

    赵濯月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纵容他。

    谈情说爱她做不到,这一生都不可能做到。与其说是夫妻,他们更是临时的盟友,利益面前没有永固的关系,她甚至预备好了将来有一天他们或许会意见相左,或许会站到对立面。

    可他姿态放的如此低,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有些心软……

    长长的沉默里,谢彦能猜到她的心思,她的心墙太坚固,不过想要赢得美人的芳心,还要什么脸皮。夫妻就应该坦诚相待,她不掩饰自己的凉薄,他又为何要在乎那点面子。

    谢彦亲吻她的发顶,话里有浓浓的失落,“罢了,让你为难了,睡吧。”

    赵濯月眼前仿佛能看到幼犬躲在墙角呜呜咽咽的低泣。

    这就是欲擒故纵吧,果然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无师自通般拿着兵法来对付她。

    就心软这一次,就这一次,她对自己说道。

    黑暗里风雨声格外清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响被轻轻掩盖,下一瞬,怀里凑过来温香软玉,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谢彦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数天前,秦王从泉州开始返京,长史将消息递回王府,禀告秦王妃郑氏。

    郑氏面色平静,坐在桌前修剪用来插瓶的一捧鲜花,抬了抬眸子,叫长史去跟后院那位妾侍说,不必来告诉她。

    身边的嬷嬷见她全然不在意,劝道,“王妃何必跟她生气,她再怎么得宠也只是个姨娘,不能因为这个就与王爷生分。”

    郑氏冷笑,自顾自修剪花枝,“我跟一个妾生什么气,王爷要抬举她便抬举,与我何干?”

    嬷嬷叹气,知道这门婚事两方都不如意,夫妻二人都不把对方放在心上,只好讲些大道理,“毕竟已经嫁过来了,人总得往前看,王妃总是这样冷着王爷,只会把人越推越远,叫那小妇得意。好在前头那位没留下子嗣,王妃总得快些诞下嫡子来,到时候任由小妇蹦哒,王府还不是您说了算。”

    郑氏却不这样以为,没有孩子最好,免得将来牵连无辜。

    嬷嬷只知道后宅的争斗,却不知朝堂上的局势,人人都觉得太子和秦王分庭抗礼,她嫁到秦王府就是赌上了一半未来皇后的运气。可这样风险的赌注是成王败寇,她没有半分对秦王的情分,打心底里不愿意招惹这样的灾祸。

    凭什么这条命就需要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枯荣都由不得自己。

    她有时候在想,东宫的太子妃愿不愿意。大概是愿意的吧,殷氏百年世族,把家族荣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即便是这样的风险,他们也是愿意牺牲一个女儿的。

    门口女使过来传话,说是城阳公主从圣上那里讨来授意,上巳节要在金明池设宴,到时候满京的贵女命妇都少不了去捧场。

    城阳公主与秦王赵濂兄妹关系亲近,特意送来拜帖,是亲手写的花笺。

    嬷嬷喜笑颜开,接过拜帖来,叫人去跟公主道谢。

    "王妃瞧,公主亲自派人送来拜帖,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言外之意是说如今的身份尊贵,叫她安下心来做秦王妃。

    郑氏自幼丧父,随母亲在江南生活,两年前祖父母将她接回京城,是为了方便给她说亲,可谁知被圣上指婚给了秦王。她对城阳公主并不熟悉,祖父年迈,只担着资政殿大学士的虚职,这几年萌生致仕之意,却被圣上一再挽留。

    原先她在京中贵女们面前鲜少露面,虽没有与城阳公主打过交道,却对她的行事风格早有耳闻。

    郑氏把拜帖放在一边,“请我做什么,不如请后院那个,那才是她哥哥心尖上的人。”

    赵濂虽没有城阳那般张扬的性子,但在郑氏眼里,内宅里宠妾过甚,嫡庶尊卑颠倒,又纵容妹妹飞扬跋扈,修身齐家都做不到,何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她不愿意认命,赵濂并非良人,她不甘心把自己的性命和赵濂绑在一起。

    嬷嬷见她对着梅瓶里的花出神,叹道,“王妃,这世道哪能由得自己任性,天下女子都是要嫁人的,谁不是出嫁从夫,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那位道纯公主,生来金枝玉叶,难道就过得如意吗?”

    郑氏茫然地看着嬷嬷,“嬷嬷,女子为何非要嫁人,为何非要盲婚哑嫁,既不能与心上人长厢厮守,嫁人又有什么意义?孟将军死后,那位升平长公主便一生未嫁……”

    嬷嬷急忙打断她的话,“哎哟我的小娘子,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想起从前在江南的旧事来,嬷嬷红了眼眶,“王妃,有缘无份,便把他忘了吧,就算您心中再委屈,也要为老大人和老夫人着想啊。”

    郑氏放下手中的银剪,把梅瓶摆到窗前,抬眼见王府中树木葱郁,鲜花争妍,淡淡道,“怎么能忘呢……嬷嬷,去给我备金明池赴宴的衣裳吧,再怎么样,也需得让祖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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