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瞬间安静下来,江水悠悠,碧波浩荡,船工的号角声在广袤的天地间飘远,船向东行,将西斜的琼晖远远抛在身后。

    船底涌起的水浪不断漾开,两岸惊动的飞鸟拍打翅膀,追逐水浪。

    江面渐渐倒映出淡淡的澄光。

    半明半暗的光影落在赵濯月微颤的眼睫上,润泽的丹唇饱满,欲言又止。

    谢彦能够听到她呼吸都变得慌乱起来,可他这次不会放手,必须要逼她一把,让她不要逃避自己的内心。

    帝王之心凉薄,就如同她的父皇,万般皆可弃,孤家寡人,独坐高台。他不希望赵濯月的一生的也这么走下去,人应该是有七情六欲的,应该是用跳动的心感知万物的,纵使人活于世有比情爱更值得追寻的高远,却也不该麻木,封锁温软澹宁的红尘事。

    更何况谢彦知道,十五岁的她,寒光利刃的绝境背后,也曾有过绵绵的情意啊。

    她那份不曾说出口,不愿让人知道的苦涩心事,也是支撑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缘由。

    小娘子慌张的,短促的,羞怯的一个轻触,落在他掌心的无声的泪。她以为他没有察觉。

    谢彦后知后觉,那是她唯一一次表露心迹,也是跟少女心事道别。

    五年前,他们谁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他许不了她未来,她也抛不下执念。岭南朦胧的夜,两个人默默无言。

    ……

    她倔强地抿了抿唇,偏头躲开他的目光,谢彦也不着急,她往哪里躲,他就跟着过去,隔着衣衫在她腰间摩挲。

    她怕痒,不住地闪躲。

    “谢彦!”她抽出手推他,目生寒意,对视良久,眼底却渐渐浮上来一丝示弱的请求,“我错了……当年是我心盲无知,求求你,往后不要再提了好吗?”

    她头一次在人前示弱,恳请他不要再提往事,但是对他说的那句话避而不答。

    谢彦骤然松手,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重雾霭。他内心感到深深的无力,究竟几时才能融化她。

    赵濯月内心有万千雷鸣电闪轰隆隆划过,那样的深埋在心底,自己都要忘却的陈年旧事,他竟然全都知道!

    只是人不再有那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羁绊,也不再是少女怀春企盼等人来救赎的茫然岁月,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冰冻三尺,可他提起来,却又令人尴尬难堪。谁能想到一朝没能将秘密的心思藏好,叫人捉住了把柄,几年后又旧事重提。

    尤其是在她信誓旦旦,一副果断凛然,决然不愿与他谈情的誓言之后。

    心里羞恼无措,面上却死活不肯承认。

    她真的错了,她真的坏透了,这么看来,她当年宁可舍弃郎情妾意,非要冷下心来做恶人。好像被人拆拨开最见不得光的卑劣狠毒之心,呈在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面前。尘垢满身,惭愧至极。

    满室寂静,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彦忍不住悄悄回眸看她,原本有些生气,她总是这样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可见她双眸里有潋滟的水光,飘忽落寞地垂首,手里攥着那根丝绳,像极了走丢之后茫然无措的小兽。

    终究是心软,心想急不得,想再将人捞回来安抚安抚。

    手刚搭上去,门口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大人,有急情要禀报。”

    这话惊醒了走神的赵濯月,茫然的抬眼与谢彦视线相撞,又匆匆躲开。

    属下进来回话,原来是后面有两艘船顺着急流起了摩擦相撞,有艘船的后舱豁开好大的口子,船主急忙派人求助。

    赵濯月起身去甲板上朝船后面望,果然那艘船已经急急调转方向想要靠岸了,可沿岸离渡口码头还远,船主托人支了小船向周围的大船救助。

    “他们是要向我们借人手,还是想要疏散船上的人到我们这里来?”

    属下说那船主急得不得了,自然是两样都想求。

    “他们船上是什么人?”

    “说是去江南探亲的官眷。”

    赵濯月抿嘴,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他们这一路最好尽快且平安无事抵达京口,能少拖沓暴露便不去招惹闲事。

    可她忽然说不出口,心中忽然有了顾虑。

    这样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人逢危难,却不出手相助。她默默偏过头去,淡淡扫了一眼谢彦的表情,可他似乎也在等自己发话。

    属下虽是谢彦的手下,可毕竟赵濯月是公主,看样子谢大人也等公主拿主意,便也眼巴巴看着她。

    赵濯月一时为难,“我……”

    天色越来越暗,余霞成绮,澄亮的光慢慢染成了浓墨重彩的模样。

    “派几个人手过去帮忙吧,我们多有不便,烦请他们另寻船只载人。”

    谢彦忽然开口。

    赵濯月舒了一口气。

    心里却愈发焦躁烦乱。

    她为什么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最恶毒的一面他都见过了,还在这点小事上瞻前顾后。

    移开眼,去看江水碧波被染成了赤色。

    一连几日,赵濯月都郁郁寡欢,待在船舱里看江南一带的图舆和过去淮南节度使旧案的案卷。

    直到一日清晨,醒来时听到外面人声喧嚣。木棉探身打起帘子来,看起来很是欢喜,“娘子,前面是玉屏镇的渡口,咱们要下船歇上一日。”

    赵濯月还睡意朦胧,皱眉问到,“要上岸吗?谁吩咐的,不应该尽快赶路吗?”

    木棉虽然听出她的不满,却仍旧欢欢喜喜将衣裳捧来,侍候她梳妆。

    自然是谢大人吩咐的,不然还有谁能做主。赵濯月不情不愿地去梳洗,木棉在她身后手忙脚乱的那篦子梳发髻,一连试了几个花样都不满意,赵濯月扶额,“你今日怎么了,随便梳一个就好,又不是要被人供奉,做什么要这么精细。”

    木棉撅嘴,“在船上待了好些日子,我就是想让娘子打扮打扮欢喜起来。”

    说着终于挑好了一个样式,每根发丝都梳整齐,最后非要赵濯月换上一件水粉的百迭裙,“娘子从来没穿过这个颜色,试试吧。”

    这些衣裳都是方便她伪饰身份提前叫人准备的,赵濯月摇头,“我十几岁都不曾穿这样娇嫩的颜色,现在更不必了。”

    木棉心疼地叹了口气,“就是没穿过现在才要穿啊,娘子才二十岁,双十桃李之年,年轻貌美,为什么不珍惜这样的年华。”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又没有这样的心思,穿衣打扮有什么讲究。”

    木棉顿时不乐意了,“娘子怎么能这样想!便是不为悦己者容,为自己也好啊。”

    说着想到些什么,凑到她身旁小声问,“娘子跟谢大人吵架了吗?”

    赵濯月戴耳坠子的手一顿,“这么明显?”

    木棉撇撇嘴,“以前娘子和谢大人闹别扭也不曾分房睡的,这几日都不住在一起了。”

    “……”

    以前在公主府,是不是有眼线在眼前晃悠,不分房那是迫不得已,现在在外,天高皇帝远,手下都是自己人,就没有顾虑了。

    再说,又不是她把人赶走的,是谢彦自己搬出去的。

    码头上十分热闹,这镇子傍水而生,富足安乐,好几艘大船都停靠下来。

    谢彦已经下船等着了,站在一处小摊前面,不知道与人交谈什么,余光看到一道浅妃色衣裙翩跹曼妙,缓缓转身看过去。

    木棉暗中拽了拽赵濯月的袖子,嗫嚅道,“娘子,我同人说好了,要一起去镇上逛逛……去给娘子买吃的!娘子今日给我放个假吧。”

    赵濯月侧头看了眼等在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有些眼熟,是谢彦的一个随从,平时在外院,大概是这次出行才跟木棉熟络起来。

    她有些逗木棉的心思,“这么快忘了你的墨引弟弟?”

    “娘子说什么呢!”

    木棉辩解,“谢大人今日不需要他跟着,只是顺便同我一起做个伴罢了。”

    赵濯月便放她走了,迟疑片刻,朝着谢彦走过去。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过来了,微微侧过身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赵濯月心烦意乱,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自从知道谢彦早就看破了她当年对他的那点朦胧心事,赵濯月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明明当时就放下了的,可现在她总在想,谢彦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硬着头皮走过去,本以为他这几日也生闷气不会与她搭话,却被人一下子握住了手。

    “喜欢吗?”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嗯?”

    他轻轻捻了捻她的披帛,“衣裳,喜欢吗?”

    赵濯月愕然,原来又是他叫人预备好的。她原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他却上来就问喜不喜欢这衣裳,仿佛那日的事情没有发生似的,显得她小人之心了。

    赵濯月凝眉,不知如何作答。她跟木棉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心里并不这么以为,穿什么管别人做什么,只是她没有这些闲心思,衣裳好不好看,首饰新不新奇,她都不是很上心。可谢彦却到处搜罗,什么都给她最好的。

    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她从来没穿过粉色的衣裳,他也注意到了。

    谢彦也没有非要等她的回答,含情脉脉地望过来,有些哀怨的捏了捏她的手,“你还不跟我说话吗,都好几日不理我了。”

    赵濯月显然没料到,愤愤拍开他的手,“你倒打一耙,是你先不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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