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荫郁茂密的乌桕树枝叶轻颤,一阵风涌进庭院,檐下的灯笼随之晃动,落在地上的光影晕开,像是醉酒之人的眸光。
“啪”地一声,吴团练重重拍了一掌矮桌,酒盅杯碟七零八落的滚落。
“外面什么动静!”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将目光转到门口,门口的几个侍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这声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好赶紧去别的院子里询问。
侍从刚走到门口,就见到大公子吴鹤身边的一位管事匆匆赶来,神色肃穆着,挥手叫他们回去,自己亲自去堂上回话。
吴团练正等得不耐烦,见管事来了,先是呵斥了一顿,责问他,“今日本团练款待贵客,闹什么动静惹人笑话!”
管事好声好气认错,解释道,“不是咱们府上动静,是隔壁,老奴已经叫人去问缘由了,打扰了大人们的雅兴,定叫人好好责罚他们。”
一阵清泠泠的声响,一侧的珍珠玉帘内晃过几个人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托盘和新的酒具重新收拾酒席,领头的女侍目光扫视了一圈,轻声请示吴团练,说酒菜都冷了,是否叫人把各位面前的酒席换上新的。
吴团练摆了摆手叫她们快些,转头骂了一句扫兴,叫管事赶紧下去。
管事呵腰告退,经过谢彦身边时难以察觉的微微顿了顿,很快掩去目中的复杂,快步离开,利落地回身关上了门。
吴团练挠了挠头,皱着一张脸回忆道,“方才说到哪里来着?”
旁边的下属官员悄悄提醒,吴团练这才想起来,继续同谢彦说与吴鹤详谈的事。
侍女重新奉上了玉壶琼浆,又是一阵玉帘清脆的碰撞声,轻盈的脚步声远去了,只余吴团练昏昏醉醉的说话声在堂上。
“来来来,继续喝酒,喝酒!”
原本谈着的正事早就抛诸脑后,有几个下属官员看了眼谢彦,目光相碰,对方笑了笑,转而举起酒盅来朝着吴团练阿谀起来,话说到末尾,讪笑道,“……大人您看,我那侄儿自小也是在您跟前长大的,如今年满十八了还没有差事可做,您若不嫌弃他愚笨,叫他跟着大公子,给大公子跑跑腿打打下手,可好?”
吴团练酒气熏天,被前边捧高的奉承话吹得飘飘然,痛快道,“小事小事,这都是小事,宣州城里,知府算个老几,过几年就走人了,我吴正青在宣州近十年,”说着指了指自己,眯起笑来转脸对着谢彦道,“魏老弟,不是我吹,宣州这地界,就没人敢越过老子的名号!”
见谢彦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吴团练蹙眉,不满道,“诶,魏老弟,喝酒啊,来来来,大家一起!”
众人配合着,一个个将杯中的酒一仰而尽。
谢彦沉默着端起酒盅,盯着里面刚刚被侍女换上后重新倒入杯中的半透明酒浆,垂下眼睫,眸色暗来了下来。
趁着众人不注意,敛去了原本的神色,微笑着,缓缓抬手,将酒盅凑近了嘴唇……
团练府后院的荷花池内惊起了近乎一丈高的水花,咚地一声之后,是水花四溅的嘈杂。
夜色茫茫,假山水池旁原本点亮着灯柱被四溅的水花扑灭,一时间入目皆茫茫,伸手不见五指。
巨大的假山轰然倒塌坠入池中,方才前厅众人听到的便是这个声响。
视野骤然黑暗下来,好一会儿,吴鹤才渐渐适应了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废物!连个女人都抓不住。”
四处看不见那个纤弱的鹅黄色身影,他暴喝一声,怒不可遏,抬脚踹了一下旁边的手下,“给我搜!”
他就不信,那个女人能有本事逃出去。想找人帮她?她男人此刻被困在前厅一无所知,看她能逃到哪里去。
一件鹅黄色的大袖衫被赵濯月脱下扔到了花丛深处,她惊魂未定地沿着院墙蹲下来,检查自己腿上的伤口。
旧伤早已经痊愈,可方才一番打斗和奔逃让她觉得小腿上一阵剧痛,还没有挽起衣裳,就摸到了一手的血。
她闭了闭眼睛,呼吸不稳,回想方才的惊心动魄。
团练吴夫人邀她去女眷席上入座,其余应邀前来的都是宣州当地官宦家的女眷,按照丈夫的官职依次列坐。
妇人们起先对赵濯月好奇,觉得抛头露脸管家做生意的凉州女子新奇,热闹围着她说话,吴夫人知道他们夫妇是吴正青特地邀来客人,也陪着说笑了几句,可渐渐的,其余女眷就把话题转到了吴夫人身上。
左一句自家有个正值妙龄的女儿,右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吴夫人似乎很乐意听这些,不时细问几句那家女儿的品貌详情,妇人们劝道,“大公子也已经二十了,早到了说亲的年纪,夫人难道就没有相中的儿媳?偌大的宣州城,哪家小娘子不盼着嫁进团练大人府上呢!”
吴夫人闻言,勉强笑了笑,她心里着急给儿子娶媳妇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再大的家产将来也都是归吴鹤一个人的。虽说吴鹤早年摔断了腿,成了跛足,可他容貌肖像自己,长得也是一表人材,能力出众,若不是不能参加武举入仕,定然比他那个父亲更有能耐。
可吴夫人多次跟儿子商议娶亲的事情,都遭到儿子的拒绝。
吴鹤年少出意外断送了前程,从原本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官宦子弟成了人人都用异样眼光看待的瘸子。吴夫人感觉,自己那个开朗的儿子一夜之间变了,不再爱说话,不再愿意见人,动辄打骂奴仆,一屋子的东西几天就摔了个精光。
直到前三年,吴鹤说想出门散散心。吴夫人怕他想不开,或者自暴自弃误入歧途沾染上赌瘾,本想派人跟着,却被吴鹤冷冷地看了过来。
“母亲也觉得儿子是个废人,需要人时时看守着对吗?”
那样阴冷的表情,吴夫人被吓了一跳,只好放他自己出门。
不过万幸的是,吴鹤两个月后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躲在家里不见人,主动要帮父亲分担事务。吴正青年轻时也算是有手段,这几年懒懒散散光知道敛财喝酒,多亏了吴鹤替他做事,才依旧稳坐着这个位置。
可令吴夫人忧心的是,无论如何劝吴鹤娶亲,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儿子想先立业,再成家。”
吴夫人不解,“你父亲有官职有钱财,将来家业都是你的,还要立什么业?”
吴鹤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母亲,“儿子不能入仕,只守着父亲留下的产业会被人耻笑,说儿子无能……母亲放心,等来日儿子做出一番事业来,再叫母亲含饴弄孙,享清福。”
吴夫人看了看席间极力推荐自己女儿的妇人,笑了笑,说了吴鹤的想法。
一众妇人失望的止住了话题,沉默片刻,重新说笑起来。
赵濯月在旁边听地头大,觉得从这些人口中实在难以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借口更衣,悄悄出了宴席厅。
明月朗照,身边原本跟着一个带路的团练府侍女,可那侍女忽然腹痛,赵濯月察觉到,叫她给自己指指路,不用跟着了。
侍女原本不敢慢待,摇头坚持服侍,可没走几步,实在忍不住,便给赵濯月说清路怎么走,自己急忙跑走了。
赵濯月也不是真的要去更衣,她正苦思冥想担心着谢彦那边的情况,原想悄悄过去打探一下,却被团练府复杂的小路绕晕了。
正摸索着想找人问路,草丛里忽然跑出来一只狸花猫,喵喵地绕着她的裙裾打转。
赵濯月忍不住俯身摸了摸狸花猫,收回手,却忽然闻到一股近似硫磺的臭味。
她心一惊,目光望向狸花猫方才过来的方向。
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假山莲池。
圆圆的荷叶漂浮在水面,偶有蛙叫虫鸣。
赵濯月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站在一个一人高的灯柱旁停下了脚步。
除了虫鸣,这片旷寂的地方,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越来越清晰,赵濯月抬头看向假山,觉得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假山地势高,若上面真的有人,一下子就能看到她。
赵濯月只好轻轻挪开脚步,走到低矮的一处水亭旁作为遮挡。
她蹲在水边,假山上没有灯烛,黑黝黝的看不清。
但一低头远望,却看到水面几片莲叶旁的倒影微微动了几下,不是风吹皱水面,是假山上有人!
耳边的虫鸣静了下来,水面更容易传声,她凝神,真的听到假山上有人在交谈。
赵濯月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交谈声越来越近,清浅的月色在头顶,逐渐让她看清了一丛山石后的两个人影。
“……公子,假山底下的东西尽快转移为好,上头那位的意思,可能随时准备提前动手。”
浅色衣袍的身影侧对着赵濯月的视线,低声道,“上边还有何指示?”
前头那个声音是个陌生的男子,可接话的声音并不陌生,赵濯月一瞬间就记了起来,是在门口迎接过他们的吴鹤。
陌生男子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吴鹤。
吴鹤立刻拆开了信件,看完瞬时间变了脸色,冷笑一声,“我就说那两个自称凉州的商户蹊跷,果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信上正是赵恭派人下的命令,说道纯公主已经到了宣州,若被其觉察出踪迹,可直接动手。
旁边的陌生男子也接过信来看了一眼,悄声问道,“他们看样子是盯上团练府了,那个谢彦还在团练大人席上,可也要动他?”
吴鹤沉默片刻,低声说不,“主子要动的是那个公主,姓谢的还在圣上面前得脸,不能动他。”
公主本就背负着不详的命格被圣上忌惮,太子要杀她,总有办法在圣上面前圆过去,可若是杀谢彦,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来日事成,太子必不会留着他。
赵濯月捂住口鼻,尽量放轻呼吸,可那只言片语入耳,只觉得心跳如雷,脑中一片空白。
赵恭要杀她!
她的亲弟弟,对她动了杀心。
她几乎要顾不上险境,眼里逐渐湿润起来,细碎的光芒闪动,眨了眨眼,那碎芒消失不见。
赵濯月只觉得心口彻底冷了下来。
她本就不该期待姐弟之情的,他们一母同胞,都不是什么好人。
只不过赵恭比她更心狠罢了。
在宣州给东宫筹集军火和兵器的不是团练使吴正青,而是他的儿子吴鹤。
那么吴夫人所说的儿子要先立业再成家,立的是什么业?便是跟着东宫造反的大计吧!
怪不得,吴团练醉心敛财,那些替他走私的军户明面上给他好处受他庇佑,实则暗地里听从吴鹤的指使,替东宫做事。
究竟是并还是匪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什么,都是赵恭的手下,是将来起兵逼宫的人手罢了。
她本想等这二人离开在迅速去通知谢彦,可谁知在路上遇到替她指路的那只狸花猫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绕着她周围的一块假山石打转。
狸花猫忽然跳了上去,拿爪子刨了刨山石上的沙土,一股硫黄味儿再次浓烈起来。
那个陌生男子所说的假山下的东西,想必就是吴鹤藏在这里硫黄吧。
还没等赵濯月反应过来,狸花猫舔了舔爪子,忽然尖利的嘶叫一声。
凄厉的猫叫声在寂静的夜幕里回荡,假山中交谈的二人迅速转过身来,朝这边走来。
……
吴鹤叫来的手下不敌赵濯月之手,情急之下竟然私自动用了火器,原本想逼她从假山中现身,却意外假山震倒。
那假山之下遍布密室和储藏石硫黄的暗室,早就不堪一击。
轰然倒塌,却没有发现赵濯月的踪迹。
院墙之下,逃离出来的赵濯月心跳还未恢复平静,去不得不咬牙站了起来。
不行,此刻谢彦怕是还不知道这边的状况,必须立刻去告诉他,让他速速离开。
可刚一站起来,只觉痛入骨髓,赵濯月只好拿金钗划开了大袖衫,扯成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随即用尽全力翻墙出府。
她没有听到后来那个男子和吴鹤低声交谈的两句话,不确定谢彦是否安全。
此刻亦不知道暗卫此刻在何处,出了这么大动静,他们应当会察觉到了,一旦有危险,便会出来保护谢彦吧。
赵濯月翻墙出府后,绕开大路,从幽暗的小巷顺着来时记下的方向回茂园。
茂园也是吴鹤安排的地方,等那里的人接到消息也会变得不安全,还需快速叫人离开才是。
夜风擦着薄衫从后背幽幽穿过,小巷里漆黑一片,这个时候,普通人家都已熄灯入眠了。
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赵濯月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不怕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吴鹤的手下会不会立刻追上来。她痛苦地想着,谢彦一个人留在了团练府。
这一次并非她弃他于险境不顾,也不是她狠心害他。可离团练府愿走越远,赵濯月的心也越悬越高。
有暗卫在,一定可以保护他的,对吗?
可若不是因为她,谢彦不会被扯进她与东宫恩怨里来。
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赵恭心思狠毒,五年前,逼她断绝退路杀了谢彦,怕她不敢动手,还另外派了追兵。
赵恭看透了她渴望权利的心,又担心她不够坚定的给自己做事,逼她走上了绝路。
可就在这绝路上,她遇到的是谢彦。
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赵濯月抹去泪水,可心底翻涌的酸涩和悔恨止不住,渐渐模糊了视线。
怎么会有人有这样一颗忠贞不渝且温柔包容的心。
年少时,她于他是责任,是君子之诺,谢夫人对他的教育不允许他落井下石,背信弃义,所以他没有退婚,给她阴暗的世界带来一抹亮色。
成年后,岭南别有目的的再次相遇,因为她艰难地做不出决定,陪他在那片山野里游荡了几日,于他而言,是心动的开始。
再相逢,高台上的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却敏锐地发现了她。没有她以为的血海深仇,谢彦的所思所想,是她无法理解的。
怎么会有一种感情,让人忘记仇恨。
她做错了事,应该得到惩罚。
惩罚是什么,是现在吗,让她知道了不可自拔的爱上一个人,在危难里束手无策的切肤之痛。
她害怕,谢彦会不会觉得自己又一次抛弃他了。
赵濯月打了个冷颤。
她要去见他!无论什么样的险境,她都不想离开他,哪怕微薄之力,只要确保他平安无虞。
这是她欠他的。
她甚至因为仗着他的纵容,从始至终不曾正面回应过他的喜欢。
赵濯月轻舒了一口气,擦去眼泪,停下脚步转头往回走。
旁边的一处宅门大抵是年久失修,被风一吹,铁锁和木门吱呀一声,甚是唬人。原本悄然无声的小巷也渐渐响起一阵动静,前后都无人,声音似乎像是一大批人从哪里赶来。
赵濯月抬头,远处成片整齐排列的宅子的房顶,背着月色,十几个不辨敌我、步伐矫健的黑衣人快步朝她的方向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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