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的窗前挂着一串碎玉檐铃,一阵风吹过,玎玲作响。
赵濯月闻言抿了抿唇,垂眼拨弄棋罐,纤秀的眉毛微蹙,沉默了良久。
长公主以为说动了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月娘,并非是姑母离间你们夫妻两个,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果换作离开京城前,这话不需要姑母叮嘱她,她时刻放在心里。从去年秋,到如今要入夏,才不过半年,她真的就这么信任谢彦了吗?
赵濯月轻轻抽回手,对着长公主慈爱关切的眼神,笑不出来了,她慢慢觉得方才握着她的那只手的温度,和从前不一样了。
或许一开始就不是柔和温暖的一双手,只是她从来没体会过被人爱,被人关切,只要稍稍给她一点温暖,就格外让人眷恋。这份眷恋像是麻痹自己的一场梦,久久不愿醒来。
檐铃依旧在窗口叮叮铮铮,像是唤醒装睡的人的号角。
她沉静地开口,“姑母,离京前,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眸光悄然晃了晃。
“我甚至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如何遇到姑母,姑母又给我了怎样的恩赐。”
赵濯月抬眸,冲长公主笑笑。
“因为只有姑母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啊。”
她感念长公主曾经伸出的援手,将玉真观从地狱牢笼变成了她的伪装,她读书、识字、学武艺,偷偷溜出去,走过天南海北。
长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如今呢,你作何打算?”
她反问,“应该是我问姑母作何打算。”
长公主一愣,旋即愉悦地笑了出来,“你没有什么要瞒我,我自然有话也要直说。”
“姑母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长公主却并没有因为她的直白话语按照以往的果断行事,她悠悠推给赵濯月一罐白棋子,示意她与自己对弈一局。
赵濯月棋艺不精,只能说是会下而已,她知道长公主的本意不是要真的下棋,而是慢慢消耗她的精力,要与她说更重要的事。
长公主先落子,来回几次,才淡淡开口,“你应该也知道,我此次来宣州,不仅是为了见你。”
归根到底陆朔是她亲生的孩子,二十多年前的恩怨,因为陆朔的出现,再次被揭开来。既然当初长公主能对她说出这段恩怨,她不信长公主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陆朔这个儿子。
只是母子之情,掺杂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不是当事者,无法理解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感情。
“当年他父亲就是这样起兵谋反,是罪有应得,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以为自己手握大权,真的可以改天换地……笑话,赵家气数未尽,哪里轮得到他坐龙椅。”
长公主提起陆旌,只有当年那个摄政长公主对政敌的不屑,当真没有半分情意在里头。
“如今陆朔也有跟他父亲一样的心思,可惜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没有,搭上东宫算什么?如今被你们缉拿,也不意外。”
赵濯月看着棋局变幻,一步步被压制,却也不着急,“那姑母是怎么想的呢?陆朔犯的可是死罪。”
长公主笑了笑,直言不讳,“我飘零半生,一无所有,到头来竟然只有这个孩子是我的骨肉。”
意思是要保下他的命。
“姑母与我也是骨肉血亲。”
“是吗?女大不由娘,嫁了人,有了归宿,姑母的位置也要往后靠一靠。”
赵濯月收回手,把棋子丢回罐子里,笑道,“可我不一样啊,姑母也知道我的野心,既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岂能沉湎儿女情长。姑母曾经教过我的,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给,我想要皇位,岂不是要尽平生最大的努力。”
长公主欣慰终于说到她要开口的话题上了,略思索道,“谢彦知道你的打算,替你出的什么主意?”
不等她开口,长公主皱眉道,“他以为这是什么儿戏,太子倒了台,难道还不赶快行动起来,拖着你在这里处置叛军,京中又不止太子一个皇子。”
她点点头,“依姑母之见呢?”
长公主轻哼一声,提起圣上来十分鄙夷,“你父皇那样忌惮你,难道会由着你壮大势力,等你去逼他立皇太女,他本就偏心秦王,你有几分把握能让朝臣俯首,替你说话?”
自然,现在是不够的。
赵濯月犹疑起来,眉间的颦蹙让人觉得怜惜,一副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依姑母的意思,要尽快,还要让朝臣俯首,可即便秦王离了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殷切地望过来,问长公主。
“姑母有什么主意?”
只见长公主徐徐起身,走到窗前关上那扇窗,在屏风前踱步。
“你父皇当初能给秦王兵权,不肯给太子,是因为什么?太子占了名分,秦王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手里有兵权,也不敢造次。太子为何勾结上陆朔,不就是只差了兵权就能逼宫上位吗?”
她笑容里渐渐有种陌生感,赵濯月第一次这样仔细看她的眼睛,才想起来,她不是慈爱的姑母啊,她是被迫让权退出权力中心的长公主,手里也曾握着杀伐决断的大权,也有着傲世的野心。
“陆朔如今是逆贼一党,是死罪,姑母想保下这个儿子,可若他是从龙之功呢,既免了死罪,也能助……也能助该登上皇位的人上位。”
语气轻飘飘,却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颤声问道,“姑母的意思是,要我干脆借着陆朔的这些叛军,逼宫?”
长公主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她,扬了扬眉。
刚刚被关上的窗子被猛烈的一阵风吹开,碎玉泠浪,和心跳同频。
却见赵濯月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我早该猜到的。”
“姑母待我的真心,不过是把我当做你的影子,替你完成你没做完的事情。”
“人各为己利,这句话你教了我十年,今日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她眼睛里慢慢氤氲了一层水汽,冷眼看着长公主,“你怕我信任谢彦,怕我生疏了你,不过是怕你预备好要掌的权势被人分走罢了。”
“你要我借着陆朔的叛军谋反,那我与赵恭有何两样?”
长公主始料未及,被她的话气得发抖,“若不是我当初救下你,你能有今日?”
她没有否认她的指责,赵濯月说的都对,她带着目的栽培她十几年,不是因为什么姑侄之情,也不是因为她是孟籍的侄女,是她当年让权的不甘。
她亲手栽培的赵濯月,若是能坐上那个位子,也该听她的话,她还是当年那个手握大权的长公主。
赵濯月腾的一声站起来,冷笑道,“姑母,我先前的话还未说完。”
“离京前,我不曾信任谢彦,他口中的情,于我而言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可我错了,世上真的有人人品贵重,以德报怨,他愿意委屈自己原谅我,毫无保留地对我好。”
“他若有图谋,也是为我所图。他为我造势,为我铺路,不需要动用和赵恭一样肮脏的手段,朗朗君子,自有他的才干。”
“姑母,你厌恶陆旌,可是为了权力,你如今心中所想,和他有什么两样?”
长公主骤然大怒,拂袖将棋盘一扫,哐啷啷的棋子落了一地。
“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侄女,今时今日,为了一个外人与我反目。”
“外人?何为外人?”
赵濯月一点都不退让,“我的骨肉血亲,哪个曾真心待我?谢彦是外人,那为何一个外人都肯赤诚相待,姑母却不能?”
“你以为只凭着他,你们能走多远,太子倒台,秦王是长子,如今名正言顺,朝臣哪个会向着你,月娘,你太天真,成王败寇,权势面前,论什么君子。”
她垂眸,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那就不劳姑母操心了,我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会生出这样的野心。”
长公主愕然,捕捉到她的眼神,诧异道,“你还有什么准备在手中?”
赵濯月歉疚道,“姑母,不怪我是您教出来的,什么都学了个十成十,您能瞒着我,我也有些事情隐瞒了您,是我的错。”
“可我又庆幸犯了这个错……”她转过身去,回眸对长公主笑笑,“姑母的恩情我都铭记在心,只是我长大了,不需要姑母时时提点,若有朝一日事成,定好好报道姑母。”
语毕,推门走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静的可闻针落声,赵濯月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不住的找寻着什么。
终于小跑到一片地坪窗前,看到一个玄衣侧身站着的人影,那人听见声响,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了过来。
她对他笑了笑,踏着被风吹斜的雨丝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嗔怪道,“你怎么不等等我?”
谢彦凝眸看着交叠在身前的这双手,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身后的人晃了晃手臂,恋慕般伏在他背上,瓮声瓮气道,“因为只要你在附近,我心跳都变快了。”
谢彦拿开她的手,转身低头看着她,良久,从脑海里找出她说过的原话,皱眉原封不动的奉还。
“巧言令色,鲜矣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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