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 渠县外。
秋风萧瑟,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悠悠堆叠在树下,鸟雀的啼鸣都收敛了些。
官道旁边的小径上, 灰黄尘土飞扬,远远看到一辆辆破旧牛车和骡车都装得满满当当, 灰头土脸的百姓们紧紧护着自己的家当, 仓皇踏上这条逃亡之路。
没有人有闲心聊天,就连些自小被娇惯的孩子都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感染,不敢像往常一样哭嚎。
百姓们脸色发白佝偻着身子,像是听到了弓弦振动声的鸟, 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吓破胆。
快, 逃得再快点。
不然被乱军们追上……
虽然不清楚大势,但是小道消息早已在百姓中传得飞起。
如果先追上来的是周天子的部下还好, 若是被败退逃亡的郑国散将骑兵追上……曝尸荒野都成了奢望!
踢踢踏踏。
几辆略显破旧的马车由远驶近,很快便超过了大多只能徒步行走的黔首。
百姓们悄悄张望,瞬间了然:这是逃亡的贵族们——竟然奢侈得乘坐马车, 要是让他们来用,可以多带上不少东西呢。
显然,尽力将自家伪装成普通富户的乔氏分支并没有成功, 习惯了处处讲规矩、重礼仪,马车檐下的花形檀木连普通人都能看出大师雕工。
马夫坐在外面小心地赶车, 七辆车前后排成“一”字前进。
位于中间的最安全的马车内, 白发皑皑的乔氏分支老爷子颓然坐在首位,苍老的眼睛里满满的疲惫,精神大不如前。
如今局势紧张,偏偏他的身体又……唉!
异军突起的周天子麾下铁骑已经攻占了郑国的都城,吞下整个郑国指日可待——不, 也不能这么说。
诸侯国本就隶属于周天子,只是几十年前纷纷听调不听宣、乃至于脱离孱弱的周王朝,各国这才有了世袭罔替的王位。
这也怪不了励精图治的新任天子筹谋十年,一举先对最弱小、地理位置最接近的郑国开刀。
他们乔家分支便是逃往他国,主支已经投靠周天子,贵族嘛,向来如此,多方下注确保家族传承不灭。
乔老爷子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和还未出嫁的小女儿,缓缓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后终于下定决心,在几人的期待中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
“房儿,拿着,你是老大,以后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父亲!”
乔房接过沉甸甸的信,淡淡欣喜很快被担忧压过:“您的身体……”
“听我说,”乔老爷子如果不是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把家产分出来:“这信里的种种财物,一分为九,你们大房独占八分!”
这是规矩,确保家族资产不会过分流失。
“剩下一分,老二、老三,还有媛媛,你们平分。”
老二、老三知道规矩,但总以为父亲会补贴一二,没想到在这逃亡路上仍这么墨守成规,难道以往的宠爱都是假的吗?!
“父亲,我……”
因肖似祖母而颇受宠的老二乔戎刚刚想说什么,忽然话锋一转,喟叹:“我那可怜的外甥可怎么办?”
“瑜儿身子不好,稍微吹吹风便病倒了,以后……”
乔瑜是老爷子的外孙,父母已逝,生父入赘因而随了母姓。
“我有安排,咳咳。”
老爷子咳嗽两声,缓过气来继续道:“瑜儿我另给一分贴补给他,你们以后谁若有心能照拂一二也好,顾不上,他也能活下去。”
“好的,父亲。”
乔戎言辞振振地说自己一定会爱护妹妹的独子,其他人也表现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连比外甥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儿乔思媛也是如此。
老爷子深感安慰地缓缓点头,再次看过一众儿女后,他不舍地闭上眼小憩,呼吸渐轻。
良久。
“父亲?”
乔房哽咽着轻轻唤了一声。
二弟乔戎试了试老爷子的鼻息,冰凉无比,他心底一恸放下手,沙哑着说道:“父亲,去了!”
顿时,马车里传出哭声一片。
慢慢行进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众人额头都系着白色麻布,面色沉重地看着仆人们把老爷子收拾妥当后抬下马车,放进唯一带着的楠木棺材里。
逃亡紧急,不可能带着尸体。
他们按老爷子生前预备的安排,在官道旁边不远处就地挖了一个坑,放入棺材后记录方位,留待后人在时局安稳后再来移棺。
纵然仆人们加快速度,等他们安置好老爷子回到官道后,原本天空正中的圆日已经西斜,地上的影子拉得有些细长。
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了!
路上,普通百姓们的身影都稀疏不少。
“继续出发。”
乔房接过夫人的锦帕拭去泪意,扬声吩咐道。
刚刚那简陋的下葬让不少血亲都心痛至极,犹如失去了定海神针,甚至连身体孱弱的外甥乔瑜也挣扎着起身在坟前叩拜,而后便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唉,也是个麻烦。
乔戎送外甥回马车的时候心有不愉——苦力怎么轮到自己来干了?要不是仆人们挖坑都累软了手脚,他才不会听大哥的来做这事。
啧,大哥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却偏要旁人去干活。
这点不痛快在他看到外甥马车里的陈设时到了顶峰——不过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病秧子,竟过得比自家的珺儿都舒服。
心念一动,他把背着的外甥放到车厢里,顺手摸走了少年枕边的一枚莹润玉珏。
橘红色的玉珏像火苗般温暖,竟是一块暖玉,虽然质地看起来一般,但实用!
正好给珺儿当个玩物,就当是护佑外甥的辛苦费了。
不告而取谓之贼!
“瑜儿,二舅辛苦一场,你这玉珏就送给珺儿如何?正好珺儿冬日读书易冷……”
“行,舅舅当你同意了。”
看着迷蒙睁开眼,显然还没恢复神志的少年,乔戎毫不心虚地把刻有“梅”字的玉珏放进怀里,合上车厢的帘子后便回了自家的那辆车上。
病弱的乔瑜没有精神,好半天才回过神,只是想到疼爱自己的外祖父已经去世,热泪就止不住地溢出。
不到晚上,他双眼就肿胀得像核桃一般,只能敷着帕子默默发呆。
自小陪着乔瑜长大的侍从兼玩伴,松安,同样坐在这辆马车里,因为人太多时乔瑜便会呼吸不畅,所以这马车里才只有他们两人。
在老爷子去世后,赶车的马夫便渐渐落后,现如今月上树梢,这辆马车竟是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最危险的地方。
一旦有乱兵赶上……
看清形式的松安内心惴惴,猜出马夫的行为肯定是当家人的暗示。他万分后悔当年自己被分给了乔瑜这个无父无母的病秧子手下,虽然跟着少年度过了十几年不用干活的悠闲日子,但是没什么权力。
这不,一有什么不对,瑜少爷定然就是第一个被舍弃的!
想什么怕什么。
没过多久,宁静的夜里就听到了几声马儿不安地响鼻声,随后有马夫和武侍贴地探听,不消几息他们便鱼跃而起,用力鞭打着马儿向前奔跑。
“快跑!”
“后面有军马行进声!”
夜里不宜行军,肯定没有他们这些人走得快。只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到达郑国旁边的吴国,就安全了!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暗祈祷一路顺利,别被后面的人发现踪迹,更别陷入什么荒郊野岭出不来。
乔瑜倚靠在马车壁上,捂住口鼻忍着没发声,但他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白,几乎像玉雕一样没有血色。
“瑜少爷?”
松安撑着胳膊固定身子,还抽空问了句。
但或许是夜里的马蹄声太过明显,后面的未知军伍反而加快了速度!颇有韵律的脚步声混合着马蹄声一起,愈发地近了。
不能再犹豫了!
乔房下了决断,当即让马夫通知最后一辆车:拆卸铜钱粗布和部分粮草辎重,丢弃一地!务必让后来者停下脚步,费时争夺地上的财物。
落在最后的马车很快便放慢了速度,马车里,惊恐的松安看着外面忽然停下车的马夫,呵斥道:“老徐,你干什么停下?!找死吗?”
老徐没说话,只是抽出刀,三两下砍断了缰绳,砍断了车后辎重的麻绳等,用力将东西推落一地。
忽然间福灵心至的松安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阻拦乱兵!
“瑜少爷,保重!”
我不可能留下来送死!主仆一场,日后为少爷点根香吧。
松安匆匆摸了些银钱藏在怀里,硬跟着马夫一起上马,好歹跟上了前面的乔家队伍。
漆黑的夜,月色如水。
只见官道上停着一辆没有没有马的马车,后面载着的种种财物散落一地,甚至老远就能看到铜钱倒映着月光,十分诱人。
车厢里。
乔瑜只觉头疼欲裂,等马车彻底停下时,他终于晕了过去,整个人侧倒进了柔软的棉白褥子里。
只有轻浅的呼吸预示着他还活着。
外面,后军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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