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感觉不算好。药的味道极苦,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口里都是腥苦味。伤口夜里又疼又痒,裹着一层一层纱布。

    她推了好几日的课,好在都是上一世听过的。叶思邈和徐有容每日下了课就来找她,有些只是点头之交的同砚,借着探病也与她熟络了关系。

    最常待着的是柳惊风,这家伙每次来都要揪出缩进她被子里的橘猫,惹得橘猫一听见“柳惊风”这三这个字都要炸毛。

    最新奇的还是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就好像在对什么一碰就碎的贵重玩意。她还是二公主的时候,有个妃子总是装病来求皇帝探望,后来那妃子在冷宫里病死了。旧皇帝在她死后才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病过,但那妃子的坟前都生满了野草。朱辞镜跟着旧皇帝去看那妃子,草长得高,初春还会开些白色的小花,墓碑上的名字他甚至都叫不出来。还有她没用的皇兄皇姐们,也会装病来讨他多看一眼。,后来他们就都死了。

    她半梦半醒地想着那些珍珠一样的小白花,风一吹,花就会晃起来。

    “辞镜,起来啦。”青年还未推开门,声音便先从门外传来。

    朱辞镜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叫出他名字:“柳惊风。”

    “外面可冷了。感觉把我手都要给冻掉。”柳惊风穿得严严实实,“不过就要开春了。”

    “等到开春会开白花么?”朱辞镜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天还没亮,怎么就来了?学宫今日不是休沐么?”她困得眼睛里全是眼泪,连柳惊风的脸都有些模糊。

    “天都黑了!”柳惊风摘去厚重的帽子,“你不会睡了一日吧!”

    朱辞镜清醒过来,转口狡辩道:“我没……就是温习功课温累了,睡了过去。”

    “今早我给你端浮元子来,你就在翻这本景都志。”柳惊风看了眼滑落在床头的书,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走的时候就是讲街巷的这段。”

    “浮元子都冷掉了!”柳惊风摸了床头瓷碗,控诉道,“这可是我起个大早从御膳房里端的,我爹都没吃到第一碗!”

    “夜里留给我当夜宵。”柳惊风嘀咕道,“羊毛还要回羊身上。”

    “屋子里火烧得太暖和,睡起来忘了早晚。”朱辞镜讪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上元节!”柳惊风回过头,“不会连今日是上元节都忘了吧?”

    “要是你没受伤就好了,景都夜里街上全是灯,红的绿的,漂亮得很。”他坐在朱辞镜床沿上,“我还想带着你去看,可惜你不能下地。”

    朱辞镜这个角度恰好看得见柳惊风下巴新冒的胡茬。短短的,看上去有点扎人。原来柳惊风也到了长胡茬的年纪。

    “真是的。”他抱怨道,“姓李的一点事儿没有,上朝和我爹站着说那么久话也不腰疼!”

    “狗呢?”柳惊风又问。。

    朱辞镜在棉被里捞了好一会儿,才捞到那只呼呼大睡的橘猫。

    橘猫不满美梦被扰,“咪呜”一声以示反抗。

    “睡睡睡,干脆叫你猪了。”柳惊风抓着橘猫的爪子,“辞镜,你是不是给它喂了好多东西,胖了一圈。”

    “咪呜!”橘猫一觉醒来看见是柳惊风,不满地合上眼。

    “也没……”朱辞镜想了想,“有些同砚带吃食来,它会自己抓着吃。”

    “不许吃了,猪。”柳惊风揉了一把橘猫鼓起来的小腹,“看你的小肚子,都几个月了?”

    “真想带着你出去啊,辞镜。”柳惊风又说了一遍,“真是的!”

    “明年上元节一起去吧。”朱辞镜安慰他。

    “诶!我突然想到个好法子!”柳惊风突然笑着拍掌,“我后娘以前发疯摔断过腿,我去把她的四轮车要过来就是。”

    他说着就推门快步走了,没给朱辞镜阻拦的余地。

    “你后娘不会气急么?”朱辞镜在后面叫住他。

    “她气急了,和我有什么干系。”

    朱辞镜忽然感到做柳惊风后娘实在不容易。主要是有个这样的大孝子常伴左右,想不夭寿也是难事。

    柳惊风一走,她的困意又上来了。橘猫在被子上缩回一团,打着小呼噜。

    她困倦地合上眼。

    春日就要来了。死掉的人坟上都会生满白花。柳惊风也许也给她上过不少次坟,哭的稀里哗啦。等到开春,她也会陪柳惊风去看他早去的娘。

    “又睡了?”柳惊风冰冷的手贴上她的脸颊,“怎么和狗一样贪睡?”

    “柳惊风,要是我死了,你会给我上坟吗?”她被冰得困意全无,这话脱口而出。

    “呸呸呸!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柳惊风捂住她的嘴,“姑奶奶,这是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梦都是假的,走吧。”她笑着说。

    柳惊风头疼地叹了口气:“都听你的,等着,我把四轮车推到床边来。”

    “小心你的伤口啊,碰到了就和我说!”柳惊风叮嘱道,拿着棉衣把朱辞镜厚厚裹住,“外头冷,穿这些够了么?”

    “我还没这么容易病。”朱辞镜小声嘟囔道。

    柳惊风的手从她腋下穿过,用抱小孩的姿势生涩地把她拎到了四轮车上。

    “柳惊风……”朱辞镜目光微转,“你没抱过人么?”

    柳惊风摸上木头扶手:“我娘小时候总是这么抱我。唉,她和我都不擅长照顾人。我爹那个直接把人放地上拖,我这算进步大了。”

    朱辞镜怕问下去又要戳他痛处,忙转移开话题:“那走吧。你后娘想得还挺周道,车子上还有软垫。”

    柳惊风推着她:“软垫是我刚从她榻上拿的,放心好了,是她没用过的。”

    朱辞镜噎了半晌:“你欢喜就好。”

    橘猫熟练地往她肩头一趴,摊成一块大饼。

    “辞镜,你好快活,我爹都没坐过我推的四轮车。”柳惊风避开地上凸起的石子。

    “怎?想让我做你爹?”朱辞镜摸清了这人,随口扯道,“满足你两个爹被载入史册的荣耀。”

    “那我分个爹给你。”柳惊风说,“这叫礼尚往来。”

    街道上还是热闹的。那些灯将夜空映得恍若白昼,几点星子混在孔明灯里,被灯火衬得黯然失色。高楼上挂着大红灯笼,缀着花的宫灯……这些灯反而像是地上的星子。

    柳惊风的眼睛里总是流淌出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她什么时候去看都觉得亮晶晶的,但和星子又十分不同。星子只在晴朗的夜里能被望见,柳惊风的眼睛只要她想看,就能在里头找见自己的影子。

    “柳惊风,你喜欢哪样的灯?”朱辞镜鬼使神差地问道。

    柳惊风眼角弯了弯,似乎是笑了:“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他环顾了四周奋力叫卖花灯的小贩,最终目光落在一盏荷花灯上:“前面那种就很漂亮。”

    “每年总有几日,河上全是这种灯。”他轻声说,“漂亮得不像话。我在窗子里看,一条河里都是亮的。”

    朱辞镜总觉得柳惊风说这几句话时,在想什么东西,等她再去看柳惊风的眼睛时,眼睛里又还是笑意。

    柳惊风低下头去,好让她看得轻松些:“记错啦,那灯是中元节的。离我上次玩灯过去了好久了呀,我看着荷花灯,总觉得死掉的人会回来。”

    “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不管我们怎么叫她,她都不会再同我来讲话了。”柳惊风放缓了声调。

    凛冽的寒风吹过来,朱辞镜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她想说其实重生的人就坐在你身前。

    “推我过去吧。”朱辞镜转口说道,“我去给你买个花灯。”

    “姑娘要买花灯么?”卖灯老人笑着问她,“都是新样式,姑娘看看?”

    “我要那盏。”朱辞镜指着边上一盏九子登科灯,袖口里掏出几个铜板,“麻烦你了。”

    这宫灯看着顺眼,寓意也不错。比柳惊风一提就失了魂的荷花灯好。

    老人忙殷勤取下宫灯:“多谢姑娘光顾。”

    她却并不收下,催了句柳惊风:“拿着啊,柳惊风。”

    “这个?”柳惊风的神情有一瞬恍惚。

    “年都快过完了,还想什么陈年旧事。”朱辞镜不耐烦道,“和小姑娘一样,我爹以前宫里的妃子天天就是你刚才这种神情。”

    柳惊风傻傻地抱着那盏宫灯。

    “别愣着啦,不是说要带着我逛逛景都的上元么?”朱辞镜说,“过了今日,明日就不算过年了。”

    柳惊风小心地把宫灯在四轮小车的扶手上挂住。橘猫见了新玩意儿,伸出爪子在上面印了两朵梅花。

    “辞镜喜欢什么样的灯?”柳惊风问。

    “荷花灯。”朱辞镜答道。

    她在想是不是柳惊风的荷花灯引着她回来的?她总是梦见一条很长的河,总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总是叫着叫着,好像声音里都要流出血来了。

    “那中元节去给我后娘放呗。”柳惊风兴致冲冲道,“我年年都给她放,希望全今年景都都给她放。我实在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孝子。”

    朱辞镜沉默了良久:“还真是个大孝子。”

    “送你一盏灯,希望我们的大孝子来年好好读书,早日把后娘气得吐血,我定陪你日日去放荷花灯。”朱辞镜鼓励道。

    柳惊风颇为触动:“我定日夜苦读,不负你所望。”

    一旁的卖灯老人颇为震惊,只感到这二人实在是一人敢说,一人敢应,换成父子就是妥妥的父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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