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易鹤野备注上的名字,忽然觉得一阵无比的难过。

    “妈妈”已经被拖去强制报废很多很多年了。

    一手把易鹤野抚养长大的“妈妈”,是个款式老旧的家居型机器人,她没有与人类相似的身体,她是一台长得像手推车一样的机器。

    易鹤野至今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儿把他捡到的,也不知道谁出于什么样的程序驱使,才让她产生了“收留自己”这样的行为,他只知道“妈妈”确实是个非常典型的机器,甚至连称作人工智能都十分勉强。

    这样一台破旧到随时都会故障的机器,带着一个人类的幼婴,生活也注定是十分艰难的。

    易鹤野对一些太早的细节没有记忆,他只是后来听贫民窟里的其他阿姨提起过。

    他被妈妈刚抱回家的时候大概出生不到两周,看起来皱巴巴的一团,没有人相信妈妈可以把他养活。

    事实证明,妈妈确实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是易鹤野的生命力却真的很强。

    他从婴儿时期就不怎么爱哭,除非饿到不行,妈妈听到孩子吭哧吭哧小声抽泣,才像是接到指令一般,给他喂四处借来的奶粉喝。

    住在附近的阿姨告诉易鹤野,妈妈虽然不太看得懂孩子的状态,但却又很懂怎么照顾孩子——大概是在网上下载了很多资料,她清楚什么阶段的婴幼儿最适合喝什么样的奶粉,知道什么样的蔬菜水果和主食最适合成长阶段的孩子。

    她每天都会拟一张易鹤野专用的菜单,再把他放进自己的车斗里,一边照看他,一边带着他到附近打工赚着孩子的伙食费。

    易鹤野有记忆的时候,就一直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

    他习惯妈妈所有的迟钝、木讷、不通人情,也习惯了机器固有的语言习惯、行为模式。

    在这样的环境里,易鹤野也耳濡目染地活成了一个小机器人的模样——

    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情感相关的教育,那些人类天生特有的本能,也在妈妈一次又一次不理解的反馈中被消磨殆尽了。

    渐渐地,他忘记了哭和笑的意义,不知道喜欢和厌恶的区别,他把“饿了”叫作“能源不足”、把“生病”了叫作“发生故障”。

    正常孩子四五岁就认识很多字,但他直到七岁才读了妈妈给他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

    那本书上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旁边比他小很多的小屁孩看见他窘迫的样子,先是炫耀一般大声读出来这些字,然后就嘲笑他是傻子机器养出来的傻瓜。

    这是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愤怒,那种属于人类的情绪像是从胸口里爆燃起一簇火来,滚滚热浪翻涌而上,完全不受控制。

    他把那个小孩摁在地上,打掉了两颗门牙,事后必然是被对方父亲拎过去一顿暴打。

    印象中妈妈也过去拉架了,结果被对方踹掉了一个轮子,母子俩一起被人扔到了门外。

    后来妈妈回家,告诉他不应该打人,但是来来回回也说不出个道理,易鹤野委屈地哭,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就给他泡了杯牛奶,说要去送他读书。

    因为这个糟糕的开始,易鹤野此后的阅读能力,似乎一直就不太健全。他看不下去大段的文字,有些常用字看久了,也好像不认识了一般陌生。

    他讨厌读书,这注定了他的学习生涯不会平坦,但真正给他带来冲击的是,直到他进入了学校,接触到了同龄人,他才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成长环境,似乎和别人的不一样。

    放学时,易鹤野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易鹤野,你家机器人来接你了。”

    每次易鹤野跟他们说“她是我妈妈”的时候,就会换来千奇百怪的反应和回答。

    “机器人怎么当妈妈?”“我懂了,是你们家的保姆,对吧?”……

    在校园里,易鹤野近乎残疾的情感能力也给他招惹了很多麻烦。

    他读不懂别人的情绪,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无形当中得罪了很多同学,遭到了很多嘲讽和攻击。

    同样的,他也不会表达情绪——大部分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真空人,而一旦周遭的环境超出了他的承受阈值,那些属于人类的情感,就会像决堤之水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打架、骂人、发脾气,他的生活里似乎要么是空白一片的冷若冰霜,要么是防不胜防的突然爆发。

    还有那折磨了他长达十年的测试,每次测试不合格之后,研究员们就会拿着相机围着他疯狂拍摄,留下证据,以方便日后起诉使用。

    ——所以易鹤野一直惧怕镜头,这样被凝视的感觉一直都在提醒他,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异类。

    一次又一次的质疑、一年又一年情感测试不合格的结果,让易鹤野的性格达到了极度的暴躁与自卑,为了不再被欺负挨打,他开始锻炼身体,为了通过考试,他甚至主动学习起人类感情进行自救。

    可甚至他的自救办法都不太像是个人类——由于错过了学习表达与理解的最佳时期,他学习感情的过程,都像是个成年人学习一门外语一样吃力。

    他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靠着“感觉”去判断,他只能像是学习“语法”一样,把人的面部表情拆解成很多的组成部分——面部肌肉走向、眉型高低、眼睑的暴露程度、嘴角的方向……

    他在一遍遍错误中进行总结,在别人已经考上名校、大展宏图的功夫,他还在试图理解对方讲话的深层含义。

    但哪怕是这样反复学习,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跟正常人没有区别的当下,他还是差点没能通过人类的基本考试。

    易鹤野把手机抱在怀里,想到了这些,眼眶开始发热、泛酸。

    被一个机器人养大,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被妈妈收留就好了,如果当初就让他死在外面,似乎一切也就不会有这么糟糕了。

    但每当他生病的时候,妈妈用着机械的女音帮他测量生理数值,判定他“又故障了”,然后喂他吃药喝水,他就又忍不住蜷缩在她冰冰凉凉的机械臂里求安慰。

    每次他努力学习理解人类感情的时候,妈妈虽然听不明白,但是会给他加油打气,还会给他泡甜甜的奶粉喝,让他气得透凉的双手又重新温热起来。

    所以他喜欢疼痛和生病,这会让他让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个人类,也能换来妈妈像是人类一样地悉心照顾;他也喜欢喝牛奶,这是他难得可以感受到的温馨和温暖的媒介。

    五岁那年,大污染时期,患上肺炎的易鹤野正好遇上母亲故障,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人陪伴着住院,也是他害怕住院的开始。

    每次妈妈因为故障被送去检查的时候,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担心,怕她再也回不来,自己也再也看不到她了。

    但他以为妈妈这辈子也不会懂感情,照顾他也是出于某种程序控制,报废对她来说也是必然的归宿,所以离别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好痛苦的。

    但那天晚上,他看着妈妈被回收站的工作人员强制带离、进厂报废,他还是坐在电子垃圾堆边,抱着妈妈被拆下来的轮子,嚎啕大哭了一整夜。

    他不确定分别前,自己在妈妈的眼中看到的悲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此次此刻,他看着手机里那条妈妈临走前发给自己的信息,一肚子的委屈和难过便化成泪水,克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蜷缩成了一团,把手机抱在怀里,那条信息就在他的臂弯中,就好像是又抱住了妈妈冰冰凉凉的手臂。

    易鹤野原本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但越想越觉得伤心,他渐渐地开始小声抽泣,然后整个人忍不住颤抖,最后他干脆哭出了声,像是个被从妈妈身边强行抱走的孩子。

    “我做不到,妈妈……”易鹤野哭着说,“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人类社会好像从来都没有欢迎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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