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勉强能算得上人的生物,  此时正站在树根的后面,一副怯怯的样子,显然也是被他们四个吓得不轻。

    这是一个——或者说是更像是两个人被生生拼贴在了一起。

    往下看是一根躯干一双腿,  肩膀的位置就有些异样地变宽了,到了脖颈处时,就像是一根树干顶端分开了两个枝丫,  长出了两颗紧紧贴在一起的脑袋。

    这副长相实在是有些吓人,尤其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直接生生逼得他们凝固在了原地。

    易鹤野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凝滞了多长时间,  一直等着双头人小心翼翼,动弹了一下,他才骤然缓过神来,进入戒备状态。

    仔细看这两颗头,应该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模样,她们的面容相似,  五官其实并不难看,还都梳着一头褐色的长发,  如果分开来长,  应该是一对出水芙蓉般的双胞胎姑娘。

    但偏偏这两颗脑袋长在了一个身体上,  实在是诡异得有些吓人,  易鹤野看得头皮发麻,下定了主意,  如果她,或者说她们敢有什么动作,  自己必然不会客气。

    正当他和裴向锦都严阵以待,  该磨刀的磨刀,  该掏枪的掏枪时,  最开始被吓到的俞一礼忽然向他们做了个手势,然后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易鹤野和裴向锦一阵面面相觑,接着就看到俞一礼轻声跟她们打个招呼“嗨,你们好。”

    双头姑娘怯生生往后藏了藏,看起来除了有些害怕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恶意。

    “别害怕,我们只是路过。”俞一礼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们。”

    双头姑娘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左手跟他握了握。

    只握了左手,激得俞一礼强迫症又犯了。于是,他对右边的那颗头说“你难道不想跟我也握握手吗?”

    右边的姑娘脑袋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了手——舒服了。

    简单打完招呼之后,俞一礼转过身来对自己的同伴们说“别怕,她们不是怪物,这个也不会传染。”

    这句话刚说完,这两颗脑袋就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但是两颗脑袋,易鹤野觉得看得难受,还是僵硬地撇开了目光。

    “她们是连体人,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一对同卵双胞胎,只不过在怀孕的最初两周,因为一些外力因素没能完全分离,受精卵继续生长发育,最后又被成功地生了下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俞一礼说,“这种情况每十万次怀孕中大约只会出现一例,而且大多数连体胎儿在胚胎的时候就死去了,所以她们能够顺利出生、长大成人,也算是一个奇迹。”

    “真要说,她们和我们其实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同胞姐妹共用了身体和器官,生活上要更辛苦一些罢了。”

    这句话一说,两个姑娘的目光也瞬间变得闪亮起来,她们饱含着感激看着俞一礼,似乎这一份罕见的认可,就足以替代无数治病的良药。

    听到这里,易鹤野似乎也能勉勉强强接受了,他悄悄瞥了一眼这对姐妹,好像也确实没有刚刚那般吓人了。

    “而且她们长得真的很对称。”俞一礼感叹道,“真的很好看。”

    这下自家队友们都相信,这绝对是他的心里话。

    俞一礼的这套说辞很快就拉拢了这对小姑娘的心,她们下意识往他身边靠近着,用物理上的距离表达对他的信任和亲近。

    她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几个人,许久,左边的姑娘就细声细语问道“请问……你们是要来把我们带走的人吗?”

    带走?几个人没有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了一番,各自摇了摇头。

    俞一礼这才道“不是,我们只是路过,之前有人说要把你们带走吗?”

    两个小姑娘怔愣了一下,同时摇了摇头。

    看样子,这样子问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俞一礼想了想,说“我们是路过旅行的,想在你们村子里转转歇歇脚,能麻烦你们帮我们带的路吗?”

    怕显得没有诚意,俞一礼转身从行李里拿出了自己的那份酱肉罐头塞进了她们的手里,两个小姑娘没见过这样好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而跟俞一礼一起来的两位短暂性肉过敏队友,更是生怕他手里的罐头送不出去,巴不得说她们想要的话可以全部拿走。

    小姑娘们拿了好处,自然是尽心尽责地帮他们带路。

    俞一礼是这几个人中,相对来说脾气最好、社交习惯最正常的,只要他不犯病,和陌生人打好交道,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一开始两个小姑娘还不太敢说话,渐渐地在俞一礼的引导下,她们终于和他慢慢熟络了起来——

    左边的姑娘名字叫小左,右边的自然就叫小右,出生的时候母亲就难产去世,是被自己的父亲一手养大的。

    “爸爸一个人带我们非常辛苦,还好,村子里的人都很好,毕竟都是一家人,都彼此照应着。”小左说。

    一行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走进了村子里。

    这个村子与世隔绝,发展水平比保护区内还差上不少,恍惚间让人觉得像是穿越到了古代一般,但却又没有保护区里的那份煞气,生活好像也更其乐融融一般。

    这里没有电,也见不到任何现代社会的大物件,但是路两旁村口处有几家小商店,土房子也有着长满庄稼蔬菜的田地,和豢养牲畜的卷笼。

    看样子,至少这里不会出现什么吃人的事情,易鹤野想到这里就放心了,但是脑子里闪过了一些回忆,又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来。

    走着走着他们就发现,这个村子里,似乎没有看到有其他的什么人。

    小左解释道“家人们都很怕生,可能是听到你们来了,都躲到家里去了。”

    易鹤野有些疑心,怎么可能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怕生,怕不是有什么埋伏?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不久,他们就一同拐进了一间屋子前,左右两姐妹敲敲那扇门,齐声唤道“爸爸,开开门,有客人来了!”

    易鹤野皱着眉,又一次悄悄捏紧刀柄,他听到房内传来了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但是比正常人步履的声音要笨重太多。

    那声音慢慢靠近着门,许久门把手才咔哒一声从里拧开,易鹤野已经做好了拔刀的准备,结果看见来人的时候,动作却愣住了——

    面前的男人大概只到他们的腰一般高,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上而下被拍扁了一半,矮小又粗笨。

    他的脊柱几乎已经完全变形,像是一个厚厚的壳背在身上,而他的五官则歪斜到险些拼不进一张脸里——

    看起来比他那两颗头的女儿还要吓人。

    好在这一回,大家已经经历过了双头姐妹的一番洗礼,怎么说也能沉得住气了。

    没骂出声来,已经是竭尽所能地礼貌了。

    对比起一行人的心情复杂,小左和小右倒是难得的开心,一转身,兴奋地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爸爸“这是路过的朋友,是好人,还送了我们好东西!”

    爸爸见状,也立刻热情地把人迎进家中,道“抱歉吓到你们了。”

    “没有没有。”俞一礼礼貌地应和着,却不怎么敢看他的脸——倒不是怕他长得太过奇怪,而是他的脸实在太不对称了。

    这家的父女似乎都非常的单纯,对外人有着戒心,但一个礼貌的善举却又能彻底换来他们的信任。男人一边感谢俞一礼送来的罐头,一边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们。”

    几个人连连摆手,甚至连男人递的水都不敢乱喝——他们联想到了外界关于这里的传闻,再看看眼前这对父女的样子,更是不敢随随便便乱碰东西。

    “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文化调查员,这次来,就是想看看这边独特的风土人情,如果需要的话,也会让外界一些帮助和扶持。”裴向锦的假话已经信手拈来,“所以还想麻烦您多跟我们说说这里的情况,平时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之类的。”

    男人一听,立刻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道“这个事情我一个人不能做主,我家人们都喊出来吧。”

    能喊出其他人自然不错,但是一口气喊一个村,大家也有些担心人数太多,出了事情招架不住,男人显然看出了大家的顾虑,安慰道“别担心,大家都是好人。”

    男人出去吆喝的时候,几个人立刻凑到了俞一礼的身旁,一脸紧张“怎么样?”

    俞一礼拿出伦琴仪,指着上面的数值道“空气中有少量辐射残留,但是不致命,所以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在这里感染上的。”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说“这里的东西最好少碰,物体表面有辐射残留,皮肤直接接触还是不太好的。”

    那三个人立刻弹射起来,小云朵虽然套了小羊专用防护服,但是蹄子还踩在地上,一听这话吓得踢踢踏踏的,局促又慌张。

    易鹤野赶紧把孩子从地上捞起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外面给小云朵准备的防辐射小鞋子,只是太小了,藏在包里一开始没找着。

    套上鞋子之后,小云朵心安了许多,但还是软软一滩赖在易鹤野怀里不走,易鹤野只能把他抱在怀里,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依赖。

    不一会儿,外面就熙熙攘攘热闹起来,应该是村民们来了。

    大家回过头,尽管都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眼前这副盛况摆在面前,还是让他们不约而同地眼前一黑——

    这近百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是个人。

    有的人背上长了没发育好的胳膊,像是一个软软的鱼鳍,耷拉在脊柱上随着动作胡乱摆着,有的人脸上则长满了毛发,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完全进化好的直立动物,还有的不知是大人还是小孩,个子不高,脑袋却一个能顶两个大,叫人看了担心他的脖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支撑不住。

    有些妇女的手里还抱着啼哭的婴儿,却也都不像个样子,有全身长满鳞片的,有只有一只眼睛的,有四肢全部倒错的……

    这是个畸形村,全村将近一百号人,全部都是症状或轻或重的畸形人。

    单一个这样的“怪咖”出现,总会有种的惊悚感,但当将近一百个畸形人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种莫大的悲哀和震撼,盖过了其他一切的情绪。

    这也是大概为什么左右长成了这个样子,村民们还这样热心地将她们抚养长大,因为他们都不尽相同——所有人都是怪胎,那么就没有人是怪胎。

    村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对这样一群“正常”的外来人员感到好奇,交头接耳地打量着他们,却又不敢上前搭话。

    最先适应过来的永远是俞一礼,他只是轻轻地愣了几秒,便坦然接受了这样一个畸形村的存在。

    “你们好。”俞一礼礼貌道,“突然造访,打扰了大家的正常生活,非常抱歉。”

    看见这外乡人如此客气礼貌,言语中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歧视和恐惧,村里的人也肉眼可见地客气起来。

    看俞一礼被热情的村民们团团包围,裴向锦忍不住笑着调侃道“万人迷啊。”

    俞一礼也笑了,回头对自己的队友们说“他们只是运气不好,生了病,不算什么怪物,所以我们也不用害怕。”

    这句话也意味着,这群人身上没有所谓的烈性传染病,大家心中的最后一丝忌惮放了下来。

    简单说明来意之后,村民们开始咿咿呀呀,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起来这里情况。

    这里的很多人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智力残缺,听他们说话很是费力,没聊两句易鹤野就感觉到脑袋生疼,裴向锦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是俞一礼倒是很有耐心,有条有理地听着每一个人的讲话,对方没听懂他的问题,他就一遍一遍地重复给他们听。

    费了好一番工夫,大家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村子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虽然大家都没有经历过,现在可以查到的历史上也没有记载,但一代一代口耳相传的故事说,这里原本应当是一座繁华的城市。

    “他们没有明说,但是根据描述,我的猜测,这座城市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核事故。”俞一礼把他听来的消息总结给大家听,“那场事故让这片土地变成了寸草不生的废土,很久很久都没有生命可以在此存活。”

    裴向锦问“这里曾经万物灭绝,也就证明这些人其实也并不是原住民?”

    “对。”俞一礼点点头,“现在这个村子最开始的居民,其实是这几次大污染时期,分批迁徙过来的。”

    说是迁过来的,其实有点牵强了,准确地说,他们被各自所在区的政府强行转运隔离起来的。

    据史料记载,二十年前的那次大污染,在近代史上并非首例。事实上,随着工业技术的迅速发展,这样反反复复的污染事件,才算是历史的常态。

    最开始迁进e区的一批大约是在七八十年前,相传那时候满满当当有很多人,大多是因为污染患上了重疾。

    那时候,污染事件对于政府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政治污点,大量的平民因此重病甚至死亡,为了掩人耳目,政府干脆将那些重疾之人统统送到了被夷为平地的e区,和重刑犯们一起自生自灭。

    那个时候传染病肆虐,加上这群人本身就患了病,在这种非常极端的条件下,大几万的病患最终只活下来了可能只有个位数,这一小部分人就是这个村落的开始。

    再后来,这个村子就成了政府藏匿“污染证据”的地方,每当出现这样不可逆转的污染事件,最终结果都会像这样,扔进去一大波病人自生自灭。

    现在,距离上一次的污染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从最开始到现在,经历了三次规模过万人次的大迁徙,眼前,村子里现存的总人口不超过一百。

    恶劣的环境、紧缺的物资、凶猛的传染病……任意一个,都可以导致这个村落走向灭绝。

    此时再看这些人,他们能在这里活下来、建立属于自己的村庄、过着隐世自在的生活,倒也成了一种奇迹了。

    在大家的簇拥下,一行人开始在村子里参观了起来——他们有着自己的畜牧业,可细看,他们圈养的鸡鸭鹅鱼,也都奇奇怪怪、不大正常。

    长了六条腿的鸡、身上长了羽毛的猪、还有长了脚的鱼……大概也都是在核灾难时,附近受到了污染的物种培育出来的。

    不知道,这些东西吃下去会对人体有什么样的影响,但是看这群人现在这副样子,大概是有了吃的就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我感觉他们这里应该有很严重的近亲结婚现象。”悄悄观察了许久,俞一礼偷偷对队友们说,“这个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有白化病,还有不少人都有脊柱裂的症状,应该就是这么一脉相承传下来的。”

    仔细想来倒也合理,每一次大迁徙,到最后只能活下个位数的人,如果想要繁衍后代,兜兜转转,确实怎么都逃不过这个圈。

    环境污染、轻微核辐射、近亲结婚……这里几乎杂糅了一切可能导致人体畸形的因素,这么想来,这个村子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五毒俱全。

    易鹤野藏在人群里没敢吱声,只悄悄打量着这个诡异又宁静的小村子。

    “前面就是我们村子的祭坛。”负责引路的独眼婆婆颤颤巍巍指着村口,“这是我们每天祈福,祈求神明宽恕的神圣之地。”

    一个地方的文明发展程度低了,崇拜鬼神的情况就会多起来,尤其是像这样,常常要面临疾病与死亡的村庄,更是会很大程度上将这一切的苦难归咎于非自然的因素。

    所以,面对这样的鬼神文化,几个人倒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易鹤野跟着婆婆的步子一点点往前走。

    正想着这些人信仰的是什么宗教,会有怎么样的仪式,却在那祭坛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硕大的祭坛中,一尊石头雕刻出的神像,正高高盘踞在村子正中央,它外形极其简陋,显然是村子里没有很好的雕刻条件,人们却凭着朴素的心愿硬生生将它造了出来。

    尽管他的外形非常粗糙,但是光凭着它的轮廓,易鹤野也认得出来——

    那是一只席地而坐的黑色山羊,和issac杀人工厂里供奉的那位神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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