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 裴向锦没有管那些积压的陈年旧案,而是轻轻松松跟俞一礼聊了很久。
过高的职业道德,过于理想主义的心理预期, 近乎自毁式的自我要求。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惊人的相似。
一个下午的接触,让裴向锦确信,这人确实是个神经病, 但也同样是自己一直苦苦寻觅的理想搭档。
临走前,裴向锦后知后觉地问了个问题:“你说你害怕死亡, 这会影响你开展法医工作吗?”
“当然不会,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俞一礼笑道,“我害怕的死亡是一个动词, 而法医面对的死亡已经是个名词。木已成舟的事情不会让我感到焦虑, 哪怕他们的尸体长得完全不对称,我也可以勉强原谅了。”
“好。”裴向锦满意地点点头,“欢迎来到安全科,俞法医。”
裴向锦主动批准俞一礼入职的事情,一下子在安全科掀起轩然大波, 关于千年铁树为何开花, 太阳为何从西方升起,大家都众说纷纭——
有人说裴向锦装腔拿调,本质上还是搞学历崇拜那一套,看到俞法医学历漂亮就无脑收了,以后有的小俞罪受;也有人说,法医这一个岗位实在缺人, 裴向锦是迫于领导压力, 不得不点头答应了, 俞一礼运气好,刚刚赶上这么个空档;更有甚者传言,这俩人私下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毕竟从没见过裴队长谈过女朋友,搞不好人喜欢的其实是俞法医那一口。
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裴向锦本来还会用淫威镇压一下,到最后干脆也就随他去了——俞一礼在这一块就做得很好,只要别人不弄乱他的东西,他本人就像一尊老佛似的,与世无争,从容淡然。
但是前提是别人不能弄乱他的对称八卦阵。
当俞一礼在出警回来的路上,第无数次劝裴向锦剪个中分头时,火山脾气的裴队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你他妈有完没完?!”
俞一礼被他吼得面色苍白,依旧咬着牙痛苦地伸手理正他的衣领,才安详地闭上双眼,任裴宰割。
裴向锦被他气得没了脾气,只邦叽一下被人垛回地上,压着爆起的青筋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自己这臭毛病治一治。”
俞一礼悄悄睁开眼,看他愿意跟自己聊,这才悲痛道:“治不好了队长,这是绝症。”
前顶尖医生给自己判了绝症,哪怕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刚刚收队,案子进展还算顺利,裴向锦心情好些了,看了他一眼,顺着话题聊下去:“你这毛病天生的?”
“差不多吧,小时候算是比较爱整洁,蝉联了三届幼儿园内务小标兵,然后就走上了不断追求进步的道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俞一礼认真道。
裴向锦没想到原因这么简单,忍不住吐槽道:“那你应该找你们幼儿园索赔。”
俞一礼听了也咯咯咯笑起来,接着又道:“其实那时候不算严重,真正开始有些病态化是在大学到工作这段时间,学医给我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收拾和整理是我最直接的解压方式。”
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杂乱无序会让他感到压力,从而更需要疯狂收拾收拾整理,这样又不得不分散过度的注意力在这方面,这就形成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恶性循环。
“所以队长你别骂我,越骂压力越大,压力越大我就越要整这些有的没的折磨你。”俞一礼诚恳道。
裴向锦想来想去,气不过还是骂骂咧咧道:“神经病!”
俞一礼也点头附和道:“是啊,真是神经。”
裴向锦便又被气笑了。
话是这么说,但自那以后,裴向锦对俞一礼这方面的苛责也确实要少一些,有时候还是帮着他整理东西——毕竟俞法医压力小了,就能提高办事效率,也能少折磨自己,双赢局面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证明,裴向锦招俞一礼进来,确实是个非常明智的举措。
正式入职之后,俞一礼很快就上手了这份全新的工作,和裴向锦联手屡获战功,甚至在当班之余,还发现了好几种新技术新技巧,有的写成论文发表在重要刊物上,有的则教授给其他同事,大大提升了工作精度和效率。
裴向锦曾经在一次表彰大会上,毫不掩藏他对俞一礼的赞誉。
他说,自己从警至今,最自豪的事,不是破获任何一件重案要案,而是捡到了俞一礼这个宝藏。
“他一直都是我的骄傲。”裴向锦这样对两位客人说。
在裴向锦欣赏俞一礼的同时,俞法医也将这位队长当做难得的同道中人。
他无数次听到有人在背后骂裴向锦冷血,说他理智到变态,丝毫不近人情,向来与世无争、连为自己辩护都懒得开口的俞一礼,居然忍不住开口替他申冤——
“裴队只是看起来比较冷漠罢了。”俞一礼认真道,“但他本质上是个很好的人。”
每当这时候,对方大抵都会尴尬笑笑,要么就会回他:“那是只对你一个人吧,我们可没这个优待。”
这种话听多了,俞一礼也觉得有些无力,毕竟他清楚,这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拼命破案,为了受害者的事情大发雷霆情绪失控,这正是他心善的表现——
裴向锦的内心充满了不甘,对过去发生的闹剧感到不甘,对眼前的无能为力感到不甘。
他就是太想一切都变到最好,所以才疯狂地逼自己、逼别人,极致的理性也是因为极度渴望结果最优化,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小换大,做出牺牲他人这样看起来极端可恶的事情。
俞一礼心里清楚,裴向锦和自己本质上是一路人,只不过在同样的问题面前,自己选择的是逃避,而裴向锦却咬着牙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一次聚餐喝完酒,俞一礼没忍住对裴向锦说:“裴队,我有时候觉得你才是那个神经病,要不是我跟你摁住了,你可能都已经疯了。”
“对。”裴向锦带着醉意点头,“你说得没错。”
“有时候真的担心你啊。”俞一礼那时候说,“你说我要是不在,你可咋办啊?”
那时候裴向锦只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还比我小两岁,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跑。”
“好嘞。”俞一礼一边把桌子上的空酒瓶摆正摆对齐,一边举起酒杯,“好好活着!为了裴队健康长寿!”
“当啷”一声轻响,记忆中的人碰杯立下毫不牢固的誓言,裴向锦手中的玻璃杯,则无力地落到了茶几上。
他低着头,叹着气,有些话说到嘴边还是没法开口。
许久,他才痛苦道:“我对不起他……”
当初要是自己没有选中他,现在这人会在哪里做些什么?是从临床转行去搞科研,还是干脆区大学平平静静地教书?当初自己要是没答应让他一次参与任务,现在会不会是四个人的欢乐聚餐,所有人都坐着,唯独他忙前忙后在帮自己收拾桌面?
想到这里,裴向锦的眼睛通红了一圈。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能坦然地面对生死了……”裴向锦无力道,“但是我一想到他还那么年轻,想到他那么有才气,想到他临死之前跟我说他还不想死,我就真的……”
嗓子一阵痉挛发不出声,裴向锦的喉结上上下下滑动了好久,最后只是难受地落回去。
易鹤野刚想开口安慰几句,裴向锦就已经自己把情绪收拾好了。他抹了把脸,表情又恢复了自然:“我调整好了,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么多,我就不再讲那些扫兴的话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是堵住了两位客人,不再接受任何相关话题的展开了。
简云闲和易鹤野对视了一眼,也没办法——这是心结,他们两个无关于此的人,自然是根本不可能帮他解开。
不得不说,裴向锦真的是个变态,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快速恢复状态,甚至做出一桌子好菜来招待两位客人。
尽管有机器人帮忙,但还是能看出来这人非常擅长烹饪,每道菜都做到了易鹤野的心坎儿上。
易鹤野一边狂吃,一边对简云闲指指点点:“你说你一机器人,按理说下个菜谱炒个菜应该轻轻松松,但我还真就从没享过你的口福。”
简云闲一边吃一边摇头:“炒菜头发衣服会沾上油烟味。”
“你懂个屁!”易鹤野骂道,“这叫人间烟火气!!”
两个人吃完饭之后,帮裴向锦洗了碗,三个人坐在一起打了会游戏,最后因为质疑简云闲开挂,便各自不服气地收了场。
送走了两位客人之后,裴向锦坐回沙发上——倾诉会让他心情轻松很多,但他知道这都是治标不治本,有些事情要是横在心里,怕是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正当他努力克服病理性的怠惰和疲劳,准备起身锻炼一下,就收到了一条陌生人的视频短信。
裴向锦离开原有工作岗位之后,几乎不会有陌生人找他,他皱着眉,点开消息的一瞬间,动作凝滞了下来。
“哥哥您好,我终于找到您的联系方式了!”
视频里是一个全身雪白的少年,裴向锦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俞一礼在e区拿命救过来的孩子。
此时,他穿着整齐的校服,双目炯炯有神,精神状态极佳。
“请问我可以找时间和您见一面吗?”少年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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