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要开春了,方筝浓点了尚衣局的来回话,想着给两个孩子做两身轻薄的春衣。

    小皇帝的倒是好选,送上来的都是些明黄色料子,只需得挑个龙图样。只是给予之送来的都是些灰扑扑的料子,黯淡又粗糙。

    “怎么?尚衣局连块好料子都挑不出来了?”太后娘娘不耐烦地把料子丢回托盘上,坐回去,拿扇子轻轻扇风。这地龙烧的极旺,烧的人心火大燥。

    “求太后娘娘开恩,小人愚钝,只是这内官的衣服一向是稳而不出挑,请太后娘娘指点一二。”尚衣局的掌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开口。

    他生的白净又五官锋锐,冷峻孤傲,倒是配个黑色,像个冷面煞神。只是年纪还小,总要穿个活泼些的颜色。

    “去哀家内库里,把那匹苏州新贡的水红色锦缎拿来,裁了做身衣裳。哦,对,昨日收的豆绿色的清霄纱是不是已经送去给哀家做裙子了,剩的料子也给他做个外衫。”

    这宫里用老的人,哪个不机灵,听了这话,总也琢磨出太后娘娘抬举那小内官,自是前途无量。

    “姨母,姨母。”小皇帝畏寒,裹得跟个小圆球似的,跌跌撞撞跑过来就往方筝浓怀里爬。

    方筝浓只侧了侧身,斜了他一眼,他就乖乖坐好,她满意地点点头才问:“今日先生讲了些什么?”

    “先生讲了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皇帝摇头晃脑地念书。

    予之这时候才从外面进来,手里抱着高到下巴的书堆,艰难地挪动,脸冻得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方筝浓冲掌事宫女递了个眼神,她忙不迭地上前去把书接到手里。

    “那陛下以为,何为修身?”方筝浓表面上在考校他的功课,余光却没有离开过予之。

    小皇帝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眼睛亮亮的,看着方筝浓像是在邀赏:“修身是要修品性,儿臣认为天子是一国之君,子民之父,自当以身作则,宽爱仁慈,须得做君子,坦坦荡荡才好。”

    方筝浓没有点评他的思路,反倒挥挥手,把予之叫到身边:“你去陪陛下读书,可有读懂这句话,有什么不同的见地?”

    “奴婢愚钝,不比陛下天资聪颖。”予之低着头,丝毫不敢和皇帝一同辩上一二。

    “哀家要你说,你便说。”方筝浓神色有些冷,威严得很,“你若是真是个蠢笨的,也就不必陪陛下读书了。”

    “太后娘娘。”予之连忙跪下,趴在地上,半晌才低声答到,“君子修身养性,不单是要宽仁,更要懂得明辨是非善恶。若是,若是来往皆是君子,当以性命为抵,万死不辞。若是恶人来犯,也只管大棒子打出去,才不会让歪风猖獗。”

    两人说的都只是浅薄的解读,但对于两个稚子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他们的性格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也可见一斑。

    “好了,这修身二字大有乾坤,日后跟着先生慢慢琢磨,自会再有自己几分进益。”

    “起来吧,今日御膳房做了新上的鱼,尝尝鲜。”方筝浓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却感到他轻微地抖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按捺下来,也让她起了疑心。

    “胳膊怎么了?”

    “没,没有。”予之摇摇头,往后退了半步。

    方筝浓知道他是在扯谎,伸手去拉他,却被抱住了双手。予之慌乱地很,开口道:“太后娘娘,吃鱼,鱼,新鲜着呢。”

    “拦风,把他给哀家按住了。”太后微微眯起双眼,一看就是个凶的家长。

    “是。”大宫女应下,上手就把小崽子抓起来,掀开了袖子。

    里面靠近肩膀的地方一大片的乌青,再往上还有几道深深的血道子,打的皮开肉绽,一看就是新鲜的。

    “磕的,姨母,他那是磕的。”小皇帝看她脸色不对,急急地开口解释。

    “予之,你说。”方筝浓皱着眉头,瞪了小皇帝一眼,鹌鹑似的缩起头,不敢再插嘴。

    “是磕的,大娘娘,是磕的。”予之把袖子捋下来,把那吓人的伤口遮起来,“奴婢跑的太快了,没有注意看,正磕在学堂外的青石板路上,还蹭出了血道子。”

    这瞎话编的很没有水准,哪有衣服完整,臂膀上却擦出血道子的道理,而且擦伤该是一片一片的,这道道清晰的血痕,那是靠磕能磕出来的。

    明明事有蹊跷,但是皇帝的颜面也不能不顾,她只能先将这事放了。

    “走吧,先用膳去。”

    把两个孩子都送回去以后,方筝浓唤来了原本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嬷嬷。

    “明日,你跟着陛下,不要被发现了,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交代完了嬷嬷,方筝浓取了伤药去看予之。一推开门就见他裸着上半身用湿帕子清理伤口,眼眶红红的。

    一见着她进来了,腾的钻进被子里,裹紧了身子,动作太大,蹭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现在倒知道疼了?”方筝浓坐到床沿,从被子里刨出个乱糟糟的小脑袋。

    “太后娘娘,奴婢卑贱之身,不好污损了您的眼睛。”

    “你啊,你才是只狐狸,满嘴谎话。”方筝浓不顾他那点微末的抵抗,直接把他胳膊拽出来,给他涂药膏。

    这副身子又小又瘦,捏到手里,肉是软软的嫩嫩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倒是羞耻心挺强。偏着头,耳根子都红透了。

    “好了,早点睡觉吧,还要长长个子才好。”方筝浓摸了摸他的发顶,又觉得不够,捏了捏他的腮帮子,“瘦的活像只小老鼠了。”

    送走了太后娘娘,予之躺在床上,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被子上沾了一点她身上的熏香,清清淡淡的,很好闻。

    突遭横祸,亲戚都是吸人血的,宫里的又都黑心肝,他吃了许多苦。但是好在现在遇到了大娘娘,菩萨一般的心肠,长的又好像仙女似的。

    他在暗无天日的生命里才真正尝到了一点甜味。

    “快点走,真不知道姨母喜欢你哪里?”小皇帝空着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地骂他。他只抱着一大堆书,只字不语地跟着。

    主子们坐着听课的时候,他们要站在一旁伺候,但是先生都是历届的大儒,讲的课通俗易懂又意味深长。他没读过几年书,格外地珍视这个机会,贪婪地索取知识。

    该用午膳的时候,他的双腿已经站麻了,从外面接了饭菜回来摆好了给陛下用。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能抱走残羹冷饭打扫。

    他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宫里小厨房的嬷嬷做饭自然是只考虑陛下的,他总也吃不饱,长不高。大娘娘不喜欢,觉得他太瘦弱了。

    他抱了食盒躲在外面,努力地吃,用馒头蘸盘子里剩的一点汤水,带着淡淡的肉香,他左一口右一口塞成了小松鼠。

    “在这儿呢。”方家的表少爷先看到了他,上来就把食盒打翻了。

    “听说你昨天跟太后娘娘告状了?”方少爷取出小皮鞭,拿把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我告诉你,那是我姑母,你指望她为一个小太监罚我,可真是痴心妄想。”

    “奴婢不敢,奴婢没有。”

    “还敢顶嘴,把他衣服给我扒了。”方少爷冲着那裸露的肩膀就是一鞭,鲜血直接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我让你告状。”

    皇帝刚巧路过,看见了方少爷打他,却也只像看不见似的,摆着手走进了学堂。

    方少爷愈发得意,嘴上也没了什么遮拦“她一个小庶女,若不是沾了我大姑姑的光,能进宫当个太后?还要做一辈子的寡妇,少不得要看我父亲的脸色过活,你以为她真敢保你?”

    “不准你这么说太后娘娘。”予之突然暴起,直接把他扑倒在地,冲着脸打了一拳。之前看着就是个怯懦的小内侍,几人都没有防备。

    眼见着方少爷挨了打,才蜂拥而上,把他按住。他拼命地挣扎,死死咬着牙,眼神恶狠狠的,好像要从他身上撕下块肉来。

    “反了,反了,我今天就杀了你个小太监。”方少爷高高举起鞭子,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低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不曾到来,却等来了一个怀抱,把他抱起按在肩膀上。身边的人被踹翻在地上。

    “瑞哥儿,你好大的胆子!”

    “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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