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起茶盏,往嘴里灌了两口,才稍稍平静下来,闻言朝传话的小太监道:“你先下去吧,朕与督公有事谈,守好了,莫让人进来。”

    屏退了左右,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才开了口:“予之,这折子哪里是江南总督上的?他一贯以方家马首是瞻,若非他替方蕴默遮掩,如何能把这事捂得那般严,到了现在才让朕知道。”

    “这就蹊跷了,若如陛下所言,江南总督特意拦下了消息,折子又怎么会出现在陛下的案牍之中。”予之觉得古怪,把折子左右仔细看了几遍。

    “有人冒死进京,千里来告,告他私吞水患赈灾款,竟致使大坝决堤,淹毁房屋数百座,人命千条,骇人听闻。”皇帝悲痛气愤,为子民不平。

    “千人性命?”这种大规模的死伤程度,功孽罪业即使是下了阿鼻地狱都未必能算清楚。

    “是。”皇帝谈起自己这个表兄,已然是失望至极,“来告御状的刘氏女,携了一对儿女,大儿子在路上为了引开方家派来的追兵,竟也被活活地勒死了,小女儿缺衣少食,命在旦夕。”

    “那刘氏女,可还算得上神志清醒吗?若是状况尚好,麻烦陛下命人把她送到东厂去。”予之倒没有皇帝那般的义愤填膺,反倒是神色平淡,似是对方蕴默的残暴早有预料。

    “送到东厂?”皇帝有些讶异。

    “是。”他用食指划弄着膝上绣的飞鱼爪,略略一顿,复开口道,“方家是您的外祖家,也是太后娘娘的娘家,方蕴默的父亲是超一品荣国公,若只是一个妇人进京来告,查都不查就定了罪,未免草率。”

    皇帝对方家的猜忌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哪怕他倚重督公,但太后一手养大的小狼崽子,跟了太后姓方,他若说是全无怀疑也是假的。

    如今方家犯下滔天大罪,督公这话却带着几分回护之意,更让他顿生疑窦:“予之,她只是个羸弱妇人,可禁不住你审问拷打。”

    “陛下放心,臣只带她问话,不会动用刑具。”督公如何能看不出皇帝的戒备之心,只微微一笑,“陛下还是早些派人去江南一探究竟,掌握足够多的证据才能治方蕴默的罪,不然单凭个妇人,方家不会承认的。”

    皇帝闻言,脸色并不好看,忍了半晌,还是把手边的折子一把摔在地上,厉声道:“朕是天子,治一个人的罪,还需过问他方家?”

    督公默默弯腰把折子捡起来,拍干净了灰尘,轻轻地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陛下,方家多年经营,已然坐大,万事都需步步为营,循序渐进得好。”

    他明白皇帝年至弱冠,却仍被把持着朝政的气愤。方家就像一个心脏上的毒瘤,吸收着王朝的精血与气运,让年少的帝王束手无策,哀之痛之。但还是不免对他的沉不住气感到失望。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长叹出声:“朕明白了,予之,你去吧。”

    “是,陛下。”

    下面的人办事利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氏女就被提到了东厂,厚重的暗色大门被两人推开,里面黑漆漆的,无端显出一种阴冷肃杀的气氛来。

    督公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挖在低下的监牢中去。东厂常年审问关押着重犯,受刑时的哀哭之声环绕不绝,若非在地下,定要吵得阖宫难以安枕。

    撩了袍子坐到瑟瑟发抖的刘氏对面,督公冷森森一笑,在昏暗的监牢包围之下,直吓得她魂不守舍:“听闻是夫人千里来送方大人的罪状的?”

    “是,是,我来送的。”刘氏本就是个民间妇人,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骤被提到东厂,说话变得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大人,家族势大,再加上江南总督胡大人一力回护,你一介妇人是如何穿越千里,躲过明枪暗箭来到京中的?”

    督公话音才落下,下属拷打犯人的声音传过来,尖叫嚎哭像要掀开人的头骨,钻到脑子里去,妇人胆小,一下子吓得涕泗横流。

    “大人,我,我儿子死了,他才十六岁。贪官抓我,不让告状,可是六十老母,我的丈夫都被淹死了。他们强征我丈夫去修坝,没有钱,坝塌了,他就直接被冲走了,尸首都没有找到。洪水来的时候,我娘跑不了,她让我带着孩子们跑,我是活生生看着她死的啊,大人。”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是人间炼狱,百姓的苦痛挣扎,在大自然的面前显得渺小可怜。妇人告状无门,失母失夫失子,孤身带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儿,她也许夜夜啼哭,但是她无人可诉,她只能对着面前这个官老爷说,颠来倒去,伤心不已。

    即使是督公,也被拉入这种情绪之中,半天无法回神。他却又问:“何人叫你上京,又是何人保护你来到了天子面前?”

    予之走出了东厂,耳边却还回荡着妇人的哀哭与控诉,他生平见过许多人生离死别,求饶哭泣,但是这绝对算得上让人一辈子铭记的。

    他站在冷冰冰的皇城里,突然就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依靠,他看了一眼将要落下的夕阳,摇摇头,朝寿康宫而去。

    方筝浓刚让御膳房奉了晚膳上来,督公就进来了。予之自然地走过来,执起筷子布菜,夹得都是她爱吃的,熟练得很。

    她只尝了一口,就沉默着把碟子推开,反倒去夹放的离得较远的几道菜。

    予之执筷的手顿住,微微皱眉,询问道:“大娘娘素来不爱吃笋,怎么今天倒换了胃口?”

    她是不爱吃笋,原身却是最喜欢的,日日都要吃上一碟子。今天的菜色分明与平时给原身吃的不一样,想也知道是督公识破了她的身份,特意嘱咐御膳房换了菜色来,换成了她爱吃的。

    在予之面前掉马甲倒还能遮掩一二,这宫内外却遍布眼线,若是让方家察觉了异样,她就又得被驱逐了。

    “哀家从不爱吃那些油腻辛辣之物,督公怕是记错了,哀家分明爱吃笋。”方筝浓又伸筷子去夹笋片,督公却一筷夹住了她的筷子,叫她不能再动。

    对上她询问的眼神,予之淡然一笑,招手唤来小太监:“以后太后的膳食中不必有笋了。”

    “是。”

    交代完,他转过头来,笑道:“钉子奴婢会帮大娘娘拔干净,不必委屈自己,连口吃食都要谨小慎微。”

    方筝浓不自觉地笑出来,索性拿筷子一股脑地往嘴里塞他夹过来的菜,还不忘招呼:“予之,坐下,不必布菜,自己吃。”

    “奴婢遵命。”他乖乖坐下,一点点挑鱼刺,把沾满了汤汁的鱼肉送到太后碗里。大娘娘爱吃鱼,却不会挑刺。

    从前他侍候她用饭不够仔细,卡到一次,伤了嗓子,说话难听。她气性高,几天都不说话,急的他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才让她开了口。然后半年内,都没见到鱼上桌。

    他也连着半年,日日让御膳房做各种各样的鱼到他房内,练挑刺得练得从不出错,才又把鱼端上了大娘娘的餐桌。他却因为每天练挑刺,日日吃鱼,到现在闻到味道,就会恶心呕吐。

    “来,你也尝尝,今日鱼做的好。”方筝浓学着他的样子,挑了刺送到他碗里。

    予之点点头,笑着把鱼肉放到口中,嚼碎了刺,硬生生咽了下去:“确实,这道菜做的好,该嘉赏才是。”

    “对了,予之,东厂事务繁忙,你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予之把筷子放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大娘娘,刘氏,您有没有插手?”

    方筝浓夹菜的手一下子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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